陪沈屹峤过完七周岁生日后,沈行远自驾出逃,经黔渝,赴陕甘宁。
四月倒春寒,甘南卓尼县接连下了好几日雨,沈行远独自穿越洛克之路,被困崇山峻岭之间,千里之外的柳城北区,严静沉终于病倒。
与沈行远切断联系的这几个月,严静沉在单位附近与人合租了一间两居室,然后一头扎进工作里,忙得没日没夜,还“忙里偷闲”考了柳建的编制,从编外人员变成端铁饭碗的正式职工。
长期的高负荷遇上重感冒和生理期,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抗就被压垮。
中午严静沉请假回到住处,胡乱吞了两粒感冒药,倒头就睡。
傍晚醒来,症状更加严重,全身肌肉酸痛乏力,头痛鼻塞喉咙痒,严静沉只好穿上外套打车去医院,诊断结果出来,是病毒性感冒。
输液四个小时,开了一袋子药,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
严静沉拎着药和夜宵上楼,从电梯出来,抬眼便看见一个黑衣男人趴在自家门板上,吓得噤声。
听见身后的动静,那男人转过身来,严静沉才发现原来他怀里抱着个娇小的女人,正是她的合租室友冯骁骁。
合租不到三个月,忙于工作的严静沉同这位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室友交往不深,只知道她工作认真,勤俭持家。严静沉搬进来之前,冯骁骁曾与她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章便是不可带男人回来过夜,严静沉也因此一直以为她与自己一样是个单身狗,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你可算回来了!”冯骁骁推开男友,惨兮兮的对严静沉道,“我下午出门忘了带钥匙,房东也不在,我进不了门,在这喂了半天蚊子!”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我打了,你没接。”
严静沉拿出手机查看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发现一个多小时前确实有一通来自冯骁骁的微信电话,但那时她蜷缩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子上睡得天昏地暗,至今没打开微信。
严静沉连忙道歉,一旁的男人却笑出了声。
冯骁骁转身将他打发走,姿态是少见的娇媚柔软。
进到门内,严静沉随口问道:“他是你男朋友?”
冯骁骁想了想,答:“不算,顶多算炮友。”
严静沉无言以对。
“对了,我觉得他对你倒是有意思,刚才他还悄悄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哦。”
为了杜绝后患,严静沉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有一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追到了吗?”
“没有。”
冯骁骁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什么男人这么高贵,你这么好的条件追不到他?”
“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她条件再好,也是空谈。”想起自己和沈行远之间的种种差距,严静沉无奈地笑笑,“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他条件再烂,你都会自我开导:还好吧,差强人意。”
惆怅泛滥只是刹那间的事。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从此开始互相靠近,成为密友。
得知严静沉喜欢的人是民航飞行员,冯骁骁有些看衰,“说点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那个圈子很乱。我有个表姐是乘务员,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乘客们坐飞机是到另一个地方办事,空乘人员坐飞机则是为了到另一个地方,开房。”
“……有这么恐怖吗?”
“说不定更恐怖。”冯骁骁笑道,“也有可能他是飞行员里的一股清流。”
回忆起和沈行远相处的点点滴滴,严静沉自我安慰地想,他看起来不像那种私生活混乱的人。
“你跟他上过床吗?”
“怎么可能呐?他拒绝我之后,没几天就搬家了。搬家以后就开始装死,消息不回,电话不接,我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他了。”
“你做了什么,让他这样躲你?”冯骁骁捧腹大笑,“就像小鸡躲老鹰。”
“我倒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哦?”
“他离过婚,他觉得我太年轻……”
“离婚?”冯骁骁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有没有孩子?”
“有,现在跟他母亲生活。”
“你们相差几岁?”
“12,我不在乎这个。”想起那人英俊的脸庞和颀长的身姿,笑意便染上严静沉的眉眼,“他是个很温柔、很礼貌的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当然,比不上他结婚之前的状态了。”
“结婚之前?”冯骁骁思索道,“那一定是一段悲伤的往事。”
悲伤?何止悲伤。
严静沉很少追忆往昔,并非是她习惯乐观地期待未来,而是过往太过痛苦灰暗,她没有回顾的勇气。
她曾在泥潭里扑腾,也曾与黑夜、药物和哭泣为伴。
还好,她熬了过来。
很多时候,当人们从一段不太美好的遭遇中走出来,便拥有比未经历磨难前更好的自己。
所以在得知沈行远恢复单身的时候,严静沉才敢义无反顾地向他靠近,就算被拒绝、被打击,她也没想过放弃。
严静沉没想到的是,她的喜欢和接近,对沈行远来说竟然是麻烦、是负担。
她不得不放他走。
只是每当她空闲时,想起生活在这个城市某一隅的沈行远,心情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低沉。
如果他知道,会不会为她心疼?
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还是永远别知道为好,她要他的爱,又不是要他可怜。
冯骁骁这才明白,严静沉为何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原来是单相思,不由得慨叹:“单恋果然害人不浅!不如谈个恋爱疗伤,以毒攻毒,确有奇效。”
“我试过,没啥用。”严静沉淡然一笑,“顺其自然吧!”
潇洒又倔强,好矛盾的女人。
遗憾的是,严静沉知道,那个人同她一样倔强,却无半分潇洒。
春末的一个傍晚,阴雨绵绵,冯骁骁漫步在便利店的货架间,一边听电话里母亲的抱怨。
关于她的胞弟,母亲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冯骁骁并不想听,却苦于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按捺着脾气挂断电话,转头就看见室友坐在窗边发呆,衣衫同卷发皆湿漉漉。
冯骁骁拿了一桶方便面,用热水泡好,在严静沉身边坐下,她才发现她的到来。
冯骁骁问:“你怎么了?”
“柳城真的很爱下雨。”严静沉答非所问。
“春天不就这样。”
严静沉无言地看了一会儿车水马龙的繁忙路况,呢喃道:“这种天气飞行,应该很不安全吧?”
“想你的飞行员哥哥了?”
严静沉没答,冯骁骁却了然于心,她放下塑料叉子,拿餐巾纸擦了擦嘴,一反常态地说:“如果你真的很喜欢他,那就去争取,赌气只会浪费你的时间,浪费你的青春。”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严静沉诧异地看向她。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冯骁骁苦涩一笑,“生活本来就很艰难了,干嘛还要回避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严静沉赞同地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大约十分钟后,两个女人起身离开便利店,共撑一把伞,慢慢往家走去。
年轻的女店员走到窗边收拾残羹、清理桌面,旁边的感应门向两边滑开,伴随着“欢迎光临”的机械提示音,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纯黑的休闲西裤和白色T恤,外搭一件黑色皮夹克,衣裳和鞋面上沾了些雨水,看起来却并不落魄。
他走到收银台旁点了一杯热茶。
她应了一声,连忙戴上一次性手套去做。她将装满茶水的纸杯递给他时,才看清他的容貌,五官周正立体,高鼻梁薄嘴唇,一双柳叶眼尤其漂亮,浅色虹膜浑圆硕大,头顶暖黄的灯光落下来,照进他眼里,虹膜更是几乎透明,黄澄澄的,像一对琥珀。
他接过杯子,冲她弯唇一笑,轻声道谢,她不由得心神荡漾了一瞬。
在这样疲倦而潮湿的傍晚,忙里偷闲欣赏一下美女帅哥,对她的身心健康极为友好。
结完账,他将手机放进外衣口袋里,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问她柳城建业本部是不是在附近。
她答说前面路口右转就是。
他再次道谢,端着热饮匆匆出去。
店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有些诧异地想,这样精致养眼的人,怎么会是个搞工程的?
原谅她以偏概全,实在是这一片区的土木和机械牛马们不修边幅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
沈行远当然没有转行搞工程,虽然他最近确实有转行的想法。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看一眼那个让他惦记了很久的小姑娘。
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想知道她是否还需要他。
五一黄金周,举国休假。
年轻人们或回乡探亲,或出门远游,平时嘈杂拥挤的工业园区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再度回到钟山,严静沉的心境与以往大不相同,或许是因为对门换了新的住户,门框两侧贴的大红色对联过分喜庆。
新邻居家好大一屋人,夜里严静沉在电梯里遇到从外面消遣回来的他们,光是小孩就四五个,讲话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她不由得想起小沈屹峤,想起过往那些有沈行远身影的时光。
时至今日,由不得她逃避,他们之间到底是结束了。
她不再恨他绝情,也不再怨命运弄人。
她要一切重新开始。
严大小姐在家宅了一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沉迷画图,白岚因看不下去,让她去找朋友玩。
她哪里有朋友可约,自然不听。
白岚因前脚转身出去,严静沉后脚便看见高中同学的留言,老同学们约饭叙旧,问她是否愿意到场一聚。
想到母亲的唠叨,她答应下来。
宴席上,她拐弯抹角地问高中时的同桌:“如果男朋友生气不接电话,怎么办?”
同桌看热闹不嫌事大,“那还不简单,用我手机打给他!”
于是两分钟后电话便打到沈行远手机上。
沈行远中午才下飞机,回到家放下行李就闷头睡大觉。
夜里他短暂地醒来,用手机回复了一些重要消息,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时,接到了这通电话。
“你好。”对方礼貌发问,“请问你是严静沉的哥哥吗?”
沈行远顿时睡意全无:“……我是。”
“她喝醉了,你能不能来接一下她?”
“好,麻烦您留个地址。”
周素筠的判断果然准确——蛰伏一整个春天后,严大小姐还是卷土重来了。
不到一个小时,沈行远已站在包厢门外,深呼吸几下,推开门。
昏暗喧闹的包厢里,彩色灯光流转变幻,一对男女在对唱关淑怡的《难得有情人》,沈行远怔了一下,蓦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Hello,你是?”坐在沙发最外侧的女人很快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沈行远镇定心神,说:“我找严静沉。”
“你是她哥?”
“是,我来接她。”
女人手肘撞了撞身旁的好友,示意她往里传话,沈行远退到走廊外侧,企图靠观察角落里那株奇形怪状的发财树转移注意力。
不一会儿,耳畔传来响动,是细细的鞋跟与大理石地砖碰撞的声音,他闻声回头,看见一道纤细的黑色身影摇摇晃晃走过来。
他立即上前搀住她一条手臂,她愣了一下,疲倦而迷离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
“你再不来,我就要困死了。”
这一句,承载积蓄数月的思念和勇气。
沈行远眉头一跳,伸出另一只手,抱住她下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