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敖长和灵均父女俩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迟迟没有跟上来,凤龙台的顶上就只剩下刘恒和屈原两人了。
然而,刘恒那句“你还活着”的开场白,似乎让三闾大夫颇感疑惑。
“活着?”屈子说着最为地道的楚语,“吾果真还活着?”
“如果是,”大诗人继续自言自语,“那吾为什么感受不到冷热、饥饱、悲欢?为什么甚至没有呼吸?”
“不不不!”他双目出神道,“余不可能还活着,但也没有死。余只是故楚秭归人屈原的思维,是一团分离了躯体的心智!”
刘恒听了屈原的开场白,心里不禁感慨。
“所谓‘秉性难移’,”他想,“三闾大夫就算死了,其魂魄依旧保持着生前的习气:在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楚辞中,屈原惯用的第一人称代词就是‘吾’和‘余’!”
“大师,”刘恒开口追问,“您的身体现在何处?若敖长说,当年渔夫从汨罗江上打捞了您的衣冠,因此全天下人都以为您跳江殉节了!”
屈原并没有马上回答问题,而是回忆起了那一年五月初五的若敖氏夏祭上,凤龙台听到词曲搭配的《九歌》,开启又合拢之后的事情。
“当时,”他追忆道,“凤龙台听到了吾填词的《九歌》,便如现在这样在光芒中完全展开了。吾也像刘公子这般石阶而上进入神庙,然后就见到了按理说已经去世两百年的曾侯乙。”
“再然后,”屈原接着说,“余便从重新闭合的凤龙台下来,回书房写下了一百七十二句《天问》……”
“我知道,”刘恒自然是熟悉三闾大夫的这首绝笔长诗,“那是您关于天地人文的诘问!”
“不!”屈原大笑起来,“如果是余对天的提问,那么这部长诗的标题就不要起做《天问》,而是就叫做《问天》好了!”
“您是说,”聪颖的刘恒领悟了什么,“那一百七十二个问句,是‘上天’对诗人您的提问?”
“《天问》,”屈子肯定道,“其实就是曾侯乙的魂魄代表上天对余提出的诘问!”
面对被颠覆认知的后生,三闾大夫继续讲述:
“当吾一气呵成,将全部的‘天问’诉诸笔端,然后便按跟曾候的照约定,独自来到夜幕笼罩的汨罗江边,并且除去了全部的衣衫,在夏夜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接着,就见无数的绿色卷须从沉沉江水中伸出来,乌乌泱泱爬上堤岸,把吾如一只蚕茧般束缚起来,带入漆黑一片的水底和地下,运送千余里,最终到达了江北随兰城外的牢固墓穴里!”
“因此,”屈原抬眼望向刘恒,最终回答了小伙的问题,“余的身体此时正躺在曾侯乙墓的二十二具神棺之一里面,让肉.体永不腐烂,让灵魂自由出入!”
“随兰城,”刘恒接话道,“就是曾国与楚国合并之前的国都,曾侯乙的神奇墓穴就在那里!”
“那么,”他继续问,“先生在开启后的凤龙台上见到了曾侯乙,究竟定了什么约定,最终让您永生不死呢?”
“不!”大师摇头说,“吾早就实现了永生,通过吾的诗歌实现的!”
“但是,”屈原继续,“吾需要跟曾侯乙一同研读《喀巴拉》,从而回答那一百七十二句《天问》!”
未等刘恒回嘴,三闾大夫继续回忆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吾曾是别人口中的人生赢家,”屈子追忆道,“不仅拥有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一切,而且还凭着一己之力反哺吾的祖国楚国!
“然可在吾四十有四那年,就仿佛输了与魔鬼的赌局:一切荣华,烟消云散。
“喘口气的功夫,吾就失去了所有的地位、财富、家庭和健康,直到失去最宝贵的人身自由!”
“流放江南的二十多年里,”屈原继续说,“余在这人烟稀少的湿热之地邂逅了不少拓荒者。
“他们很多人,部分是出于好意,劝吾说:‘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三闾大夫您必定犯了大罪,然后才罪有应得啊!’”
“这种说法,”屈子继续说,“是余完全无法接受的!
“于是,余不停地写诗,夜以继日,以此在子孙后代面前自证清白!
“但是,假如余真的无辜,真的没有罪过,那至高的上天为何要让余受这么大的委屈、受这么多的苦?”
“为什么,”刘恒看向屈原,把话接了过去,“好人得不到好报?”
在世时相隔好几辈子的两个人,于是便心有戚戚、产生了共鸣。
“这个问题,”屈原一笑,继续道,“余千百遍地扪心自问,却始终不得解答。”
“直到,”他接着说,“在凤龙台上见到了曾侯乙的魂魄……”
“曾侯乙给了您答案?”刘恒迫切问道,“能够解释您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人,为何最终受尽苦难?”
“没有!”诗人又一次给出了否定回复,“侯爷的魂魄并没有给吾任何答案。相反,他代表至高无上的上帝,向吾提了更多的疑问,一个接一个,一百七十二个,哪一个吾都无法置喙!”
究竟是哪些疑问呢?
因为这些文字的代代流传,故而后生晚辈刘恒可以和亲历者屈原齐声复诵道: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说吧,在古老的时间刚刚开始时,究竟是谁看到了这一切并将其代代相传?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说吧,当四方左右都一片混沌时,究竟是如何对其考察探究?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说吧,这种晦暗不明的状态,究竟是谁对其洞若观火?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说吧,在这迷迷蒙蒙之中,究竟如何对其进行认识?
……
源自上天的提问还在继续,总归是哪些远远超越个体记忆和个体生命的大问题。
“问到最后,余觉悟了!”三闾大夫总结说,“余怎敢提出关于自己渺小人生的任何质疑?”
“因为,”他继续说,“吾压根无法理解宇宙与人问的这些最基础、最根本的问题!”
“而余怎敢要求一个解答?”屈原把话说完,“余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沙!”
刘恒大概明白屈原究竟是怎样想的了。
对于自己人生充满疑问的他,在凤龙台上面对曾侯乙的魂灵,并没有从后者那里得到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
比方说,“先生之所以无辜受苦,就是因为小人太多”之类的解释。
相反,知悉奥秘的曾侯乙向三闾大夫提出了一连串更重大、更深远的问题,那些关于天、地、人的根本疑问。
最终,屈原大彻大悟:他牢骚满腹,一直在为自己的人生际遇鸣不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走错了方向。
正确的对策,是将生命的微小水滴,融入存在的浩瀚大洋;
用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用悠悠流淌的历史长河,去冲淡我们这些渺小个体的痛苦和迷茫!
只不过,刘恒并不认同这一观点。
血气方刚的他,身上的棱角还远远没被人情世故所磨平。
“大师,大师,”刘恒忍不住插嘴道,“恕晚辈直言,泰伯众的头领明确告诉晚辈:我会在天珠城外的若敖氏部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超级大船母虞号上,”小刘继续说,“晚辈还跟虞王殿下确认了‘王者无戏言’——说明这个‘答案’不是什么形而上的大彻大悟,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信息:女娲方舟停泊的‘新月之尖’,究竟在哪里。”
“尽管,”刘恒把话说完,“晚辈也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不起眼的沙子,但我这颗沙子,总归是要试着改变历史长河的走向!”
十分耐心地,三闾大夫笑看小伙子的慷慨陈词,然后从容道:“曾侯乙正在等刘公子,请跟吾来!”
恍惚间,刘恒感到自己猛然一沉,竟然下到了凤龙台所在的地面以下!
他和屈原,尽管能够看清彼此,但却显然在黑乎乎的地下穿行。
最终,两人来到了一座阴森森的地宫。
就见地宫的宝座台上,正襟危坐着一名头戴帝王冕旒的中年男子;
年纪看上去跟带刘恒来到此地的屈原相仿佛,但是衣着更加华贵,神色更加倨傲;
就连,皮肤和身材都比历尽磨难的屈子要更加白胖。
爵爷的身前,趴着一只硕大的敖犬;
他身后,站立着十一位年轻美貌的妃子;
但是,与爵爷并列而坐的,则是一位面带皱纹的妇人;
而负责上述人等的安保,则是六名威武霸气的武士——非常显眼地,全都穿着秦军的戎服!
就算屈原一开始没有说“曾侯乙在等刘公子”,刘恒也能根据师父们的传授猜出眼前的男男女女,就是曾侯乙、或者说“楚惠王熊章”的地下宫廷!
“我现在看到的,”刘恒分析道,“必定是某种映射出来的影像,就像我身旁的三闾大夫一样,其实是当事人的魂魄。”
“而其真人的身体,”他继续想道,“必定躺在充满奇特清液的永生棺里!”
“学宫长老们告诉过我,”刘恒想起了自己的所学,“曾侯乙原本用玉枝制造了二十二口永生棺,分别属于自己、自己的獒犬、十二妃子和八名老仆。”
“下葬时发生了意外,”他继续回忆,“继任楚王熊中的兵马杀来,射死了八名老仆,并且逮捕了最后一名被留在墓室外面的妃子。”
“一百多年后,”小刘继续,“白起率领秦军攻克郢都,而被关在狱中的楚惠王妃诱骗秦人将她带到了夫君的坟墓,然后设法打开了曾侯乙墓,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永生棺!”
“当时,”刘恒继续回忆,“六名秦兵跳下墓室攫取奇宝,却被困在曾侯乙墓中。显然,这六个可怜虫投靠了墓主人,接替遇难的八名老仆,成为了曾侯乙的永恒卫士!”
“而这样一来,”刘恒继续盘算,“还有两口永生棺是空着的。其中一个,后来容纳了投江之后的屈原。现在只剩下一个空着!”
曾侯乙继续保持沉默,而三闾大夫则开口对刘恒说:“公子若想得到答案,必须通过一道测试!”
“测试?”刘恒沉着回道,“像是我穿过息壁上的涵洞来到大公国之后,羲娥阿姨为了确定我的身份和意图,暗中对我进行的试探?”
“差不多,”屈原笑道,“这道测试也是旨在确认刘公子的真实身份!”
“我的真实身份?”刘恒哭笑不得,“那晚在若敖氏的林中营地,我在‘吐实籽’的药力下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而屈大师显然知道我姓甚名谁!”
说话间,就见曾侯乙长袖一甩,一蓬红彤彤的火焰就从地面上冒了出来。
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百十条赤色的蜥蜴,相互蜿蜒缠绕,密密麻麻围绕在一根尺八高的立柱周围;
中空的柱体内,插着一根由两道红条相互盘旋而成的条状物,看起来像是某件工具的长柄。
“这就是……”屈原开口介绍道。
“封印了‘朱雀剑’的‘地簋’!”刘恒显然知道一些隐秘,怔怔地把话给补全了,“真是跟那附着了万蛇的‘高鼎’一样给人密集恐惧!”
“曾侯给刘公子开出的条件是,”屈原大夫从容道,“若要获知想要的答案,就必须先拔出朱雀剑,自证为‘经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