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的囚室,复归沉寂。
胡亥刚刚讲述的,正是他年轻时从《梼杌》中看到的内容,后来就将这孤本的秘史连同皇史宬的一切付之一炬。
“真没想到,”帕萨斯评道,“楚惠王的妃子竟能在狱里一待待了一百五十年!”
“以至于,”陛下接着说,”她活到了白起大将攻入郢都,眼看真的要被杀掉才迫不得已跟我方达成交易。”
“朕一开始还以为,”他把话说完,“是这女人真的践行了‘楚弓楚得’的信条,帮楚简王熊中从曾侯乙墓取回了青龙剑,放回到了楚先王庙之中,而后才被我军缴获的。”
兄长这边慷慨陈词,一脸倦容的胡亥并没有吱声,自顾自把杯盘里吃喝清扫一空。
毕竟,他已经滔滔不绝地向皇兄讲述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已经严重透支体能。
这会儿,壁挂机械钟已然指向了钟盘正下位上的“日出”,也就是旧日的时辰“卯正”。
到了这个点儿,“五更”已经全部打完,就算在隆冬腊月,东方也应该泛起鱼肚白了,更别说在当前的夏日时节。
但是,望向大眼睛的落地窗外,只能见到黑压压的乌云,把初升的朝阳完全遮住了。
渭河两岸的旧都新都,依旧笼罩在黑夜之中,仍旧星空般闪耀着成片成片的黄石灯。
看出胡亥的确是累了,帕萨斯觉得应该给这位十八弟加点油;
于是用手撑着地席,吭哧着从跪坐姿态站起身;
先是伸了伸酸痛的腰肢,然后信步走到豪华牢房的门口。
用修长的五指拧开门闩,三世皇帝打开内层木门;
然后,隔着虚掩着的铁栅栏,朝着在西厢那边不怒自威地吩咐道:
“现在上膳,洒扫!”
刚看到陛下拉开木门,在西厢房值夜班的小臣立即叫醒了打盹的波提努斯。
从白天就一直留守在这里的郎中令大人,便指使带手下行动起来。
帕萨斯又加了句:“送两瓶‘散’来!”
所谓“散”,就是“五石散”,用五种矿物加工成的提神剂,具有很强的成瘾性,被帝国法律所严禁——对于百姓来说严禁。
但仍有大量的臣民从黑市上购买瓶装的液体五石散,蔚然成风,屡禁不绝。
帝国境内的各个“波利斯”,昨晚上想必有无数的男男女女,靠着一瓶又一瓶的兴奋剂,度过了又一个狂欢之夜。
之前略显凌乱的豪华囚室,很快就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就连那铺马赛克的卫生间也被刷得整洁如新。
原本杯盘狼藉的矮桌,换上了新鲜的果肴和美酒。
最惹眼的还要数两个玻璃瓶,里面装了一种黑乎乎的液体。
帕萨斯当仁不让抓起其中一瓶,拧下木塞,眉头紧锁地一饮而尽,然后就虎躯一震,呲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咋舌。
顿时,原本浓重的睡意一扫而空,浑身上下燥热得不得了,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了。
陛下重新与胡亥席地对坐,问道:“那地簋的朱雀剑当然是被留在曾侯乙墓中了。“
“那玄武盾的下落呢?”帕萨斯道,“晋国秘史《乘》又是怎样透露的?”
胡亥迟迟没有干下自己那瓶提神剂,仿佛想把它留给兄长。
“陛下,”他笑道,“罪弟已经说了一整天。请问能否换我问个问题?”
帕萨斯一怔,但很快迟疑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许可,胡亥便向皇兄提出了他自己的问题。
“在熊章妃子的证词中,”囚徒幽幽道,“她说他夫君之所以将青龙剑和朱雀剑从楚先王庙里面带出来,然后将其封存在自己的神奇墓穴之中,并非出于私心,而是为了不让‘害人之物’存在于世上。”
“害人之物?”帕萨斯突然插嘴道,“大禹留下的神器怎么是害人之物?”
刚刚服下兴奋剂的陛下,的确不困了,可也因为五石散的副作用而躁动到了有失体统的地步,表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紧张。
“对了,”陛下继续絮絮叨叨,“青龙剑和朱雀剑两件禹兵,其实是插入了高鼎、地簋两件外形恐怖的容器之中。只有被神器认证的‘建国者’和‘经国者’方能将两把神剑拔出来!”
“但陛下可知,”胡亥笑道,“《喀巴拉》提到周朝的开国元勋们,特意将两件禹兵插入高鼎和地簋之中,就是为了封住这‘杀人万万’的武器……”
“你到底想问什么啊?”红面流汗的皇帝急躁地说。
“亲爱的皇兄,”胡亥慢吞吞道,“跟臣弟说说‘万人不死军’吧!”
窗外突然一声炸雷,把帕萨斯惊得如鲤鱼打挺般跳了起来……
……
这场大雨,到了黄昏时分才有所减弱。
满脸憔悴的三世皇帝陛下总算结束了持续两天一夜的审问,步履蹒跚地离开铜宫;
乘坐升降梯,帕萨斯下到始皇帝铜像的基部,从“舄”头部的柱廊走出来。
两名近卫第一团伙伴士立即敬礼,陛下走到停泊在此的御用维摩纳之前,伸出左臂,则用沉睡中的红六角星神盾卡入座舱门上的机关。
轻轻一拧手腕,这台飞行机器从封闭态缓缓展开座舱盖,推开座舱门,放下悬梯,欢迎它的主人。
只不过,精疲力竭的帕萨斯却不能像来时那样优游自在地迈进双排座的座舱,而是要靠站岗的伙伴士搀扶着坐进去了。
仍然,虚弱的陛下倔强地拒绝了手下护送他的建议,便举手拉动合拢了御用维摩纳的座舱盖子;
然后,在杏花微雨中启动了这来自天外的载具。
尾部的喷嘴射出了强劲的气流,中后两对长足在离地而飞的同时收拢起来。
整架飞行器支棱着黑洞洞的一对前足,直冲那雾蒙蒙的黄昏天空。
其实,在五石散的药力之下,帕萨斯原本打算继续审问铜宫之囚。
但奥德修斯宰相和阿克琉斯元帅双双浑身湿透,第无数次站在铁栅门外恳求陛下批阅并批阅已经堆积案上的报告,皇帝陛下便再也无法拖延自己的职责了。
三世皇帝驾驶维摩纳冒雨回到了东宫大殿。
尽管浑身湿漉漉,加上饥肠辘辘,帕萨斯没有半点心思用膳和换衣。
当东宫的侍从端着热汤和新衣涌上前来的时候,陛下推推搡搡地把他们全都从大殿轰了出去,并且要求关严大门。
一屁股靠坐在了正席上,湿服乱发的帕萨斯俯视着几案上的一大堆以莎草纸形式承载的公文。
而原本的二十二卷《塔纳赫》,全都被这连篇累牍的文件完全遮盖住了。
帕萨斯扫了眼这些莎草纸卷轴,便靠在坐席的靠背上,长吁短叹起来。
之所以能“量子速读”,是因为这些报告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新消息:从三世皇帝二十四年开始,国情一直是从糟糕变得更加糟糕。
首先,帝国的子民越来越少。
男女奴隶不育而终,破产商人自我了断,垂垂老者充塞道路,普通百姓的生育率日益下滑,拿不出生力军来供给社会了。
人口结构的剧变,导致工商疲弱,财富枯竭,犯罪激增。
大秦过去的繁荣,是建立在贪婪与蛮干之上的。
如今行情不佳,人们的兽性就像缺水过热的双锥无竭轮那样爆发出来。
红眼的经营者把钱不断投入无底洞,最终债台高筑,赔上全家的自由。
外邦人来到华夏,也带来了他们之间的旧怨,又与排外的中原人结下新仇。
各郡报告的血腥残杀,甚至惊到了久经沙场的三世皇帝。
时局艰难,让人们愈发相信,那不断来袭的地震、那反常湿热的气候、那逐年上升的海平面,都是众神对全人类的惩罚。
类似五石散的兴奋剂、致幻剂十分盛行,暂时麻痹神经,实为剜肉补疮。
最后这一点,“日出”时分喝下了整整两杯“散”的陛下深有体会。
服药之后,原本浓重的睡意一扫而空,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等药劲儿过了,周身又感到锥心刺骨的酸痛,简直让人痛不欲生了。
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几岁的帕萨斯,靠在“扶苏”曾经靠过的竹子垫背上,在脑海里仿佛与另一个自己争辩。
“也许,”他想道,“当年祖龙临终时,突然被某种神明附体,如同希伯来先知般看到了三十年后种种败局,故而决定提前终结两项计划、外加上我的性命吧!”
三十年前,子车大夫携带《遗诏》和放在保温盒里的青龙剑感到位于云中城的太子督军府,亲口向扶苏宣布了始皇帝的驾崩和废太子扶苏的死刑。
那之后,这一幕就无数次出现在帕萨斯的噩梦之中。
“就像,”帕萨斯继续回忆,“罗穆斯的独子德米特留斯,在宴会上的跪地陈词:‘雅赫维的天使向亚伯拉罕显身,命他杀掉自己的骨肉。’”
想到这里,帕萨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因为,德米特留斯不仅是罗穆斯的独子,而且还是帕萨斯的外孙。
后者的生母,就是扶苏在云中时期与海伦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
当时,爱妻狂魔扶苏按照希腊人的起名习惯,用自己父亲的“政”字给长女命名为“季娜”,Zena。
再后来,嬴政在第三次东巡途中突然病逝,立下了极其反常的遗诏,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最终,正牌太子夺回了帝位,并将长女季娜嫁给一生挚友罗穆斯;
老夫少妻相携西去,而季娜再也没有回到过她所出生的大秦帝国。
……
“朕的这个女儿啊!”如今年届六旬的帕萨斯感慨道,“二十七年来从没给她父皇我写过哪怕一封信!罗穆斯今年年初造访大秦时,季娜不仅不愿跟夫君和儿子一同回娘家省亲,也没让他俩代为转达向我这个父亲的任何问候!”
“都说,”陛下在追忆中苦笑,“希腊人成年后会把父母手足全都当成外人!做梦都没想到,这会在朕身上应验!”
……
“既然始皇帝临终前有意除掉我,”三世皇帝继续思索,“说明他老人家对我是不满的。”
“丰亨豫大之业的确由父皇启动,”他想道,“但对中原百姓移风易俗,推行希腊化政策,绝非他老人家的构想。这完全是朕用以打破诸夏小共同体、构建大秦大共同体的办法。如今,帝国固若金瓯,也许是时候回归华夏传统了!”
“高度强调个体性的希腊文化,”陛下继续内省,“看来根本不适合神州大地。从现在起,奴隶们要被解放,亲长们要被尊敬,人与万物要和谐共处,百姓要回归田园而非蜗居市井。”
“最重要的是,”帕萨斯继续想道,“大秦帝国需要恢复祖宗的语言,因为美德言传身教,离不开周孔六经。”
“更何况,”三世皇帝继续想,“我嬴氏一族本来就源自被商纣王封在西陲的飞廉、恶来父子。父皇他老人家身世复杂,但他从来没有质疑自己是炎黄裔子,朕也应该如此!”
如果说将大秦帝国希腊化的理念种子,是当年的太子督军扶苏在与海伦朝夕相伴的云中岁月里种下的,
那么此时此刻,让大秦帝国恢复华夏正统的思想钢印,就被三世皇帝帕萨斯牢牢打在自己的脑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