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识下沉……下沉……来到茫茫一片无色的混沌之中,她向前走去,眼前渐渐出现一团黯淡的白光,靠得越近,光亮越盛。她无意识地走了进去,隐隐知道自己在梦境中。穿过那团白光时,那光骤然大涨,耀眼到无法视物,使眼底全被白色占据。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视野便恢复了正常。或许也不能说是“正常”,视野的边缘与背景俱是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前方一小段距离,五米之外便隐于雾中,随着脚步的接近而缓缓地浮现。
她继续向前走去,看见飘扬的灰土,颓圮的城墙,倒塌的房屋……一片断壁残垣。再往前,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四散的残肢断剑,还有飞溅的、横流的、干涸的、洇入尘土的血迹。她心中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感情地、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她认出了尸身上制服,或许是梦境的缘故,她像一个与此毫无关联的局外人,被莫名的屏障隔绝了开来。
“这是约翰,”她认出一具尸体,脑中浮现出他洋溢着笑容的脸,“活泼热情的勤务兵。”
“卡尔·特维亚少尉,去年利威尔军事学院的第一名。”
“威廉·泰勒,总是一身酒气大声说笑的老兵,长年混迹于各色酒楼妓馆。”
“阿兰……那个年轻有礼貌的参谋……”
“奥利弗,艾伦,汤姆……”
她继续挪动脚步,像在逛古迹展览馆,被遥远的时空隔绝了联系与感情,只一一地机械辨认着。
“卢卡斯·瓦洛里安和米昂·瓦洛里安,”她在墙边两具靠得很近的尸首旁停顿了一下,“瓦洛里安家族两兄弟,率军在王国北部镇压叛军……”
她继续往前走,“哈里,幽默受欢迎的小伙子……这是谁?常跟在‘他’身边的……名字……想不起来……”
她突然顿住了,脑中像是有根楔子被砸进玻璃,喀嚓一声洞穿,玻璃碴子四溅,裂纹节节蔓延瞬间布满整块玻璃,而后咔的一声碎片纷飞,晶亮而混乱地反射着亮光,有什么东西迅猛地涌入,将一丝真实感带到她的身边。
她转身往回跑去,站定在那两具尸首前,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
卢卡斯?她不曾见过他如此破败不堪的模样。那个年少继承公爵之位的家伙,那个衣冠楚楚在聚会上被人们环绕谈笑风生的家伙,那个总是笑眯眯出现在她身旁的烦人家伙……如今满身血迹地坐在这肮脏的灰土之上,背靠着这般残缺而摇摇欲坠的断墙。
她俯下身,透过斑斑凝结的血迹,看见他瘦削、发青的脸。他的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几绺发丝杂乱地随血的凝结而粘在脸上。他的甲胄已然破碎,下面的衣物也残破不堪,满是血迹与尘土而难以辨别出原先的颜色。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的伤痕多已停止流血,裂隙间是红与黑的凝结固体,胸腹部有几个贯穿的伤口,肩头还插着一截折断的箭。
她视野一矮,发觉自己跌坐在了地上,扬起一小圈尘埃。
他是谁?卢卡斯。瓦洛里安公爵夫妇身亡后和弟弟米昂销声匿迹,五年后现身以弑兄篡位之名将叔父斩于剑下,成为现任瓦洛里安公爵,时年17。
她犹豫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凉的,试图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血迹,但仅是徒劳。她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她,带着得意的笑容握住她的手,戏弄地问她是不是被骗到了。但是他一动不动,安静得仿佛真的死了。
她放下手,垂头怔怔地坐着,胸中被一股莫名的感觉席卷。她感受着这陌生的感觉。抬头望向他,目光渐渐地滑向远处,直至放空,直至眼睛酸涩难耐,不得不闭眼——
阿索娅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头昏脑涨,四肢乏力。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她看见熟悉的陈设——是自己的房间,心下稍安。或许是因为着凉,又或是因为酒精,才会陷入噩梦。她支身下床,点亮烛灯。跃动的火焰驱散了黑暗,也暂时按下了她心中的不安。举灯望向摆钟,三点。城堡尚在安眠,万籁俱寂,只有钟摆一刻不停的滴答声。
饮过水后,阿索娅吹熄烛灯躺回床上。随着烛光的熄灭,黑暗重新笼罩房间,卢卡斯僵硬发青的脸总是浮现在脑海里,还有战场的种种惨状,让她心烦意乱,辗转反侧。
通常,醒来的时候梦便已模糊,而这次的梦属于令人印象深刻的少数。虽然阿索娅本人并不愿承认,但从梦中带出来的不快久久不能消散。她无法准确地描述出那种感觉,有如陷入黏腻而难以摆脱的沼泽,烦躁、沮丧、恐慌……还有一点点悲伤。
这悲伤从何而来呢?她觉得荒谬,就像那个梦一样。卢卡斯·瓦洛里安在成为公爵后,参加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战争,几乎无往不利,盛名远扬。至少在这一方面,她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不会轻易落得兵败身亡的下场。至于其他方面,她一向看不惯他那轻浮的做派,对于他时不时的出现不厌其烦,又为什么会因他在她的梦里死去而悲伤呢?荒谬至极。
尽管阿索娅极力试图驱散脑中各种混乱的思绪,好重新入睡,但终是眼见窗帘由黑暗变得越发明亮,在耳畔开始响起众鸟的鸣叫时,才疲惫地陷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