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无恙没有回答,缓缓转身,周身的气势骤然一变。他的身形轻轻一跃,浮上半空,眉心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后八道魂锁从他灵台猛地射出,向八方绵延开去。
江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冲上前,歇斯底里地大喊:“师兄!你疯了!你不要命了吗?你这是做什么?你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啊!!!”
宿无恙睁开眼,缓缓回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江欢。许久,他轻轻叹了一声,声音如千年前初见江欢时那般轻柔:“欢儿,这个灵阵困了镇中的人千年,该解开了。”
“师兄!不可以!”江欢的声音近乎嘶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手中拍出一张符咒,却被魂锁的气息挡住,根本无法靠近,“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宿无恙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越过江欢,看向整个镇子的方向,轻轻一叹:“我早在千年前就死了,现在的我并不能算是活着。当年的定天心只是想留住师父的魂魄,让他能够往生……不曾想,我竟因自己的执念成了这灵阵,困了镇上的百姓一千年。如今,千年因果,终该有个了断了。”
“江欢!打开往生门!”八道魂锁陡然绷紧,灵阵开始震颤,四周的怨气和魂魄碎片化作光点纷纷飞向夜空。宿无恙的身影在光芒中开始变得模糊,渐渐透明。
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他终于将目光收回,看向江欢。他从指尖凝出一滴鲜血,滴落在招魂幡上,招魂幡瞬间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一个少年的虚影在招魂幡上缓缓显现出来。宿无恙的嘴角缓缓勾起,声音如同叹息一般:“阵解了……师父回来了,方安也回来了,这就够了。”
“宿无恙!你给我下来——!”江欢哭得声嘶力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宿无恙骤然化作白色的灵气,消散在那道光芒中,彻底融入灵阵,她低声喃喃:“可是,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啊……”
夜空中,漫天的光点如星辰坠落,映着江欢满是泪水的脸。她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怀里的招魂幡和魂魄光球,手中缓缓结印,一道往生之门在空中浮现。她垂着头,低声喃喃道:“师兄……你为什么不等我们再久一点……”
恍然间,周围扭曲的景象骤然破碎,分崩离析,露出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天边的乌云渐渐散去,第一缕阳光洒下,千年的阵法缓缓消散,无数被困的魂魄纷纷升空,化作点点星光涌入那扇往生之门,带着千年的怨念,终于归于安宁。
——“咚”,一声绵长的钟声震彻天地,如浪潮翻涌般席卷四方。江欢的身影被拢在阳光之中,而后骤然爆发出一阵更加耀眼的金色光芒,宛若烈阳下的金羽鸾鸟,沐浴神光,浮向半空。
第二声钟响随之而至,震得山川共鸣,风云翻涌,伴随着一声清越悠长的鸾鸣,四方虚空中,一道庄严的声音从不知名的高处传来,如同自天道深处缓缓倾落。
“千年已过,司浮之位,终有新主。”
江欢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忽然,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牌凭空浮现,静静悬于她的掌心前。她伸手握住,触感温润,指尖缓缓摩挲过表面的纹路,低头看去,玉牌之上,赫然刻着“司浮”二字。
她愣了一下,微微抬头,茫然地环顾四周,眉头微蹙,一抹金色的印记在她的额心缓缓浮现,她的瞳孔也变成金色。
那道声音继续响起,如雷霆霹雳,震入灵魂深处:“掌十方善恶,司诸相浮生。从今以后,你便是新任司浮仙君。江欢,你可愿?”
江欢抬手,轻轻触碰额心的印记,指腹划过那烙印之时,仿佛触及了无数过往的残影,十方诸相千年的执念、苦难、罪业,悉数涌入心头。她闭了闭眼,半晌后,睁开眸子,低声道:“吾……愿。”
——“咚”,霎时间,天地变色,金霞漫天,灵气激荡。苍穹之上,一道金色神光垂落,如银河倒悬,直直灌入江欢体内。她的身躯微微一震,狂风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明明无雨,天地间却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彩虹,横贯长空,将天地笼罩于其辉光之下。
灵力如潮水般奔腾涌入,浩瀚无边。她缓缓落地,衣袍翻飞,无风自动,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光之中,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超然于世间万物之上。
江欢眨了眨眼,静静地看向四周,眸色幽深,半晌,她轻轻扯了扯嘴角:“天道,从来都没有给过选择,不是吗……”
忽然,她勾起嘴角,金色瞳仁倒映着无垠苍穹。她的唇角微微上扬:“既是司浮,那我便要管管这天地!”
她猛然结印,身形一跃而起,立于九霄之上,掌心翻覆之间,金色的印记蓦然扩散,震破云霄。她沉声低吟:“十方天地——给我搜!”
话音落下,白色的灵气自四面八方翻腾而来,化作万千游丝,纷纷朝着江欢的掌心汇聚。她目光微动,凝视着那一缕缕轻柔游离的灵息,心弦却在顷刻间骤然绷紧。
那些灵气,有些残破不堪,有些虚幻无形,像是被碾碎后勉强拼凑的魂魄碎片,微弱得几乎无法存世。
江欢望着这些零落的光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眼泪却一滴滴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过那些光点。她缓缓收拢五指,掌心的光点逐渐凝聚,最终化作一颗完整的魂魄光球,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莹辉。
她凝视着这抹光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师兄。”
她轻轻一点手指,在半空中开启了一道往生之门。青金色的光辉浮现,门后是不可见的彼岸。
江欢沉默地抱紧怀里的招魂幡,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她郑重地将怀中一直紧握的光球,与手中刚刚凝成的魂魄光球一同缓缓推入往生之门。
她目送着两道光影渐渐远去,共赴轮回之路,直到彻底消失在光门尽头。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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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说啊,这山上就一个破道观,有什么好爬的?要去你自己去吧,我可不去!”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少女,背着小皮包,满是不满地抱怨。
另一个黄毛少年也附和道:“就是啊,咱们是出来旅游的,不是来当大学生旅游特种兵的啊。”
旁边一个小胖子一手揉了揉自己的小肚腩,一手去拍那个仰头看着山路的运动服少年的肩:“宿哥,要不咱换个路吧,你看我这肚子这两天都累瘦了。”
宿无恙摇了摇头,甩掉发间的汗水,头也不回:“那你们换路吧,晚上咱们还是宾馆集合,我想上去看看。”
几人只得摇了摇头,看着宿无恙一个人背着个登山包向山上走去。
山不高,也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简单的石阶一直向上延伸。宿无恙独自爬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爬到了山顶。山顶也是光秃秃的,除了几块大石头和两棵枯树,还有一个被杂草几乎挡住入口的破旧道观。
宿无恙伸手挠了挠头:“奇怪,我怎么记得我在旅游攻略上看过这个山,说道观里有很灵验的道士还会给有缘人法器的。可这看起来根本不可能有人啊……难道我又做梦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下山。突然身后一道清亮的女声叫住了他:“宿无恙,你等等!”
宿无恙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眼前一个穿着道士服的女孩子正冲着他招手。宿无恙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女生,他试探着问:“道长,您认识我?”
女生没点头也没摇头,伸手塞给他一块招魂幡,冲他努了努嘴:“有缘人,法器,给。”
宿无恙懵了:“不是,法器不应该给个串啊,符啊之类的吗?给人家招魂幡是什么鬼啊???”
“可能因为你是个灵师吧。”那女生歪了歪头看着他。
宿无恙咋舌:“啊?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灵师啊?我这一身运动服不够大学生吗?”
那女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声音拖得老长:“因为我是个神仙。我不仅知道你是个灵师,我还知道你如果现在往山下走,在半山腰会遇到一个人,那是你的命定之人。”
宿无恙面上不露,心里白眼翻的比这个女生大一圈,属于翻了一圈都翻回正面了的那种:“你扯淡……什么呢?我是灵师,出家人,哪来的命定之人啊?”
那女生回过身去,向那个破旧的道观里走去,手高高扬起冲着宿无恙挥了挥:“你想还俗。”
宿无恙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是你有病吧。”说完,他扭头就走,“真是个怪人!不过这个招魂幡我倒是挺喜欢的。”
下到了半山腰,一转弯,宿无恙就看到有个背着旅行包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正站在那认真看着前面的路牌。那个男生抬头看向上面的时候,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光。帽檐下的阴影里,那人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很漂亮。他眯着眼朝宿无恙问道:“那个……我想上山去拜师,这条路对吗?”
宿无恙盯着那双眼睛,僵了一瞬间,突然千年的记忆一股脑涌了进来。脑中有什么走马灯一般闪过,那些画面仿佛亘古便已存留,却直至此刻才真正觉醒。
“江欢这个丫头真是……怪靠谱的。”他想起了刚刚山上那个女孩,扯了扯嘴角,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来,一把抓住这个男生指着路牌的骨节分明的手,痞里痞气地说:“叫司浮是吧?我就是你要找的师父,不用上去了,跟我走就行!”
也不管司浮什么反应,宿无恙拽着他就往山下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次我当师父,那我就是一。
他们一路下山,身后有一个白衣服的身影一直跟到山脚。她抬眼看了看路边亮起的灯和灯下拉长的两道身影并肩远去,轻轻叹了口气:“如今神明归来,却再无神明。”
宿无恙远远地也听到了那句叹息,跟着也叹了口气,偏过头去问司浮:“你见过神仙吗?”
司浮摇了摇头:“没见过。”
宿无恙捏了捏掌中的那只白皙的手,他微微偏过头去看着江欢,轻声道:“世间也曾有神明,为漫漫长夜燃起不烬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