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S城为什么就是不肯痛痛快快地下一场纯粹的雪。
起初,雨从雪的缝隙间刺下来,逐渐密集起来后,它们直接将飘在半空的雪花全部击落,使得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沉重,湿冷,泥泞。
厉明叫了一辆车,起点定在河对岸。
他戴上帽子,双手插兜,低着头快步穿过桥面,就好像此刻最想念却又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和上次一样在那里等他。
车上的味道令人作呕,厉明猛地进入温度较高的密闭空间,预料之中地开始晕车。
想闻橘子皮。
但现在没人会帮他弄来橘子并耐心地剥好皮。
他把视线固定在一个点,面无表情地忍受因为想起池浪而隐隐发作的胃痛。
这算是害他食言的代价吗。
出租车进别墅区要登记,还要打电话给业主或租户核实,相当麻烦。厉明见司机明显不想绕这一趟,也不勉强,直接在大门外下了车。
雨下得更大了些,但头晕和胃痛的双重作用压慢了他的步子,走回三栋时他已经冻得开始打摆子。
从外面看,整栋房子高大而黢黑,黑得有点儿可怖。进了门,人直接被仿佛压实了的黑色兜头盖脸地袭击。
立刻开灯,平日里热热闹闹的空间变得空空荡荡,似乎更让人难受了。
好像空气变得滞涩黏稠,好像下一刻他也要像厉向东那样发出喑哑的喘息了。
还好今天各种不适都比着赛地要显示存在感,冷成了此刻最严峻的问题,它催着厉明上楼,脱下被淋湿的外衣,准备洗一个热水澡。
可中午做饭未遂的记忆突然插播进来,他不能放着不管,只好再次下楼。
厨房里还没处理的豆角等食材的表面都已经有些干瘪,不像一开始那样盈润饱满。厉明一整天都没吃饭,但他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进行这个环节,便还是给它们裹上保鲜膜,重新塞回了冰箱。
这是饿过劲儿了。胃里不间断地传来细微痛感,并不尖锐。
厉明拖着步子重新往三楼走,他一面希望楼里能装个电梯,一面想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而要实现后者,光靠胃里这点动静根本不够。
他需要一些更明确的痛感。
因为此时体感温度较低,厉明打开了屋里的快热炉。等待升温的过程中,他到三楼走廊的窗前抽了一支烟,试图快速平复部分情绪。
通知栏显示池浪给他发了消息,正打算点开,“厉向东”三个字突然鬼魂一样跳上屏幕,仿佛直接突到了脸上。
他又打来了。
尼古丁尚未起效,厉明整个人应激地往后一缩,手机和烟同时掉落。
好巧不巧,烟头正冲下落在手机壳上,烫出一个黑色的圆点。
这可是……!
像是自己被烫到了一样,厉明后知后觉地从地上一把抓起手机,拼命想把它擦干净,却发现只是白费力气。
嗓子里挤出幼兽般急切的呜咽,他气恼得不知所措,慌不择路中选择将尚未熄灭的烟头攥在手心灭掉,以此惩罚自己。
指甲几乎要把掌心抠破,可这半分也无法缓解汹涌奔流在他体内的懊丧——然而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丧失了所有怒火,泄气地垂下肩膀,走回屋里,拆下了手机壳。
不想听到关于厉向东的任何一个字,于是他把手机单独放在床头,想了想又塞到枕头底下,和书一起藏好。
手机壳拿去洗手池一遍遍刷洗,哪怕他知道燎坏的地方是不可能恢复原状的。
和上一次如出一辙,一种恶习引发一个不当结果,池浪修正了这个错误,送给他一个新的,结果这一次的他没有丝毫改进,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厉明你怎么这么蠢啊?!
丢开刷子手撑台沿,干疼的喉咙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厉明仔细想了想,他这一年赚的钱,除了存款,基本都进了嘴里——吃,喝,吸烟。
脑中关于自己的形象立刻变成一个庞大黑沉的木头雕塑,嘴巴张得好似大号垃圾桶,日夜不闭。
他不停地向里面投掷食物和香烟,乍一看好似信徒在香案上摆放贡品,燃香祈愿,实际上只是为了保持这个丑陋的雕塑不风干朽化。
收藏界或许不乏对丑木头的追捧,但本人以微薄薪水供养着这么个玩意儿,不得不说是一种极端的行为艺术。
烟气将它熏得漆黑,任谁来都要碰一鼻子灰。他们会皱着眉骂一句“晦气”,然后躲得远远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
可要是他看到这块木头被切开之后,里面的芯子也一样是黑的呢?
要是他知道根本没有什么雕塑,这不过是一块彻头彻尾的垃圾呢?
想也知道,没人会傻到这个地步吧。
——拿垃圾当宝贝。
然而最无药可救的是,在发生了这种事情的当下,他的烟瘾又犯了。
这样看来,其实厉向东的话也不无道理……烂人不配得到别人的好好对待。
像是突然被谁踩了一脚,厉明猛地扳开淋浴的热水阀门,然后快步返回卧室,从床头柜最下层找到一个小塑料盒。
这里面装着一摞剃须刀的备用刀片,他拿出一片,脱下除内裤外的所有衣物,走回已经热气缭绕的浴室。
池浪两只手拎着满满几兜新采买的年货,放进后备箱后,边掏手机边上了副驾。
“谈小姑娘了?”梅砚余光瞥了他一眼,稳步启动车子。
“想得也太美了。”池浪没抬头,只在没有收到回复的微信聊天框和两通拨出的未接电话界面来回切换,眉头不易察觉地拧着,猜想对面可能有事,没时间看手机。
“总不能是小伙子吧。”
“改天帮你确认一下。”池浪知道她只是随口一问,便也随口一答。
“逛超市的时候手机就没放下来过,零食都没空挑了,这是聊什么呢,这么来劲。”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人不算多,只有临街店铺和高楼略显萧瑟地亮着灯。
“人都没回我,劲从何来啊?”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哟,你的好人缘儿呢?是你们队里新来那个小孩儿吧,这么不给面子啊。”梅砚用招猫逗狗的语气揶揄。
“我是谁啊人就得给我面子……就是有点儿怕他碰上什么事儿,过年一个人留守基地呢。”池浪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又拨了一遍号码,反正人不接,打多打少似乎也没差。
“怎么没叫人上家来?”
“也得他肯来。人不像我,没脸没皮的……可能是怕打扰,我也怕他不自在。”
“哎呀,真是儿大十八变,你小时候我还真没想过有一天我儿子能用上‘没脸没皮’这么个形容词……”凭借池浪的三言两句,梅砚几乎是立刻有了比较靠谱的猜测,“不过照你这么说,他家里多半是有什么情况,你平时多照顾一下……”
池浪没理会自己亲妈的前半句评价:“嗯。但也不能太多,要不也招烦。”
“也是。得先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跟人家混熟,之后再慢慢交心。对这种敏感的孩子急不得,他们得自己先打开了,你才有深交的余地。”
池浪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不是说就照顾一下……”
梅砚哼笑一声:“得了吧,电话都打了几个了,整得跟被分手还死缠烂打想挽回一样——这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什么样的算特别啊。”池浪没有正面回答。
“比如你小学特别喜欢的那个……”
“说好不提了。”语气平和,但制止的意味很明确。
“嗯。”梅砚应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还是忙音,没人接。
这么宅的人,不应该啊。池浪去OB平台上看了,厉明今天根本没上号。大过年的,各队的人都回家了,应该不会专门去见谁,基地附近也没什么可逛的,这个点多半也不会是在睡觉……
越想心里越没底。
总不能是又去北四环了吧……?
“感觉不对,他平时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至于一下午都不看手机……一会儿到家了你先上去吧,我开车回基地看看。”池浪往后座看了一眼,“买的东西你也不用管,等我回家一气儿拿了。”
梅砚相信他的判断,都是刚进社会不久的年轻人,又背井离乡的,搁她自己儿子身上她也得急,去确认一下情况总没错:“省点儿事儿,你直接开走吧,我打车回。”她在路边停了车。
池浪点点头,下车换到了驾驶位:“那你慢点儿,打着车了给我发个车牌号,有什么不对直接弹视频过来。”他实在担心,也顾不上大冬天把亲妈一个人扔在路边孝不孝的问题了。
早些年梅总跟她老公学了点儿防身术,她又是个很有见识和头脑的成年人,生活中遇到的多数情况她单枪匹马都能应付。
“那边有你操心的,别管我了,专心开车。”梅砚熟练地点开了网约车平台,不管什么档次的车,一个不落全选上了。
“那个……最好再去咱家附近的河边儿看看,他可能……”池浪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我之前在那儿碰见过他,大冬天的还散步呢……看一眼就行。”
“成,你去吧。”梅砚抬了抬下巴,似乎没多想。
“嗯,走了。”池浪果断踩下油门,掉头向GAO基地所在的东湖驶去。
雨水和室内外温差在玻璃窗上酝酿出雾气,进园区大门时池浪降下车窗,熟稔地和值班室里的保安打招呼:“叔,您今年在本地过年啊?”
保安大叔见是熟面孔,也笑呵呵地打开窗户说话:“是小池啊?我离家远,过年能多挣一点儿是一点儿嘛。你们昨儿不就放假了吗,今儿个咋又回来了?”
“啊,我有个朋友不是不回嘛,他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我说过来跟他一块儿吃饭,顺便喝点儿。哎您今儿见他了吗?”池浪把头伸出窗外,也顾不上外面还在下雨,头发丝上很快就缀满了细密的雨珠。
“见了,今儿就他一个人进出,中午就出去了,看着挺急的。刚回来差不多半个钟头吧,脸色不咋好。”冷风直往小屋里钻,保安大叔裹紧了棉大衣。
这描述听得池浪的心情也不咋好:“行,谢谢您啊!”他转身拿起副驾上的一兜东西递过去,那是他在等红灯时就准备好的,一包鹅块跟一条烟,“给您拜个早年!那我进去了,您赶紧关窗吧,别冻着了。”
“哎哎好,过年好……你说这孩子,还带东西……”
车直接停在了三栋旁边,池浪先开小院门再开一楼入户门,头一回嫌这一层层锁麻烦得不行。
“厉明?”
进门先喊一声,没回应。不过开了灯可以看到他的鞋放在门边,鞋底还湿着,的确是刚回来没多久。
池浪没换鞋,直接套上鞋套,三五步跨上台阶来到二层,没任何动静,于是他又大步跑上三楼。
厉明的房间就在左手边第二间,走近可以听到隐约的流水声。
在洗澡吗?
也许是因为知道楼里没其他人,房门只虚掩着。
出于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理,池浪没有敲门。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把门推开,小心地走了进去。
屋里开着暖气,他注意到。
还会照顾到体感……会不会厉明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是他自己想多了呢?
但愿如此。
“哗哗”的水声愈加清晰,池浪往洗手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厉明连这扇门都没关严。
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两下,在看清门内正发生什么之后,他倏地愣住了。
血。
眼睛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血。
但跟河边偶遇时不同的是,那次在厉明满脸来自他人的血污中,一双干净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屈服。
这次却是由他本人对自己施加伤害——他低垂着眉眼,蜷缩着骨头,整个人看上去脆弱极了。
小腹,胯骨,大腿内侧。
数不清的血痕杂乱排列,彼此相交成一个个代表“错误”的叉号。
那些划痕新旧交错,旧的愈合成深红,底下或许还叠着更早之前的银白。新的则短暂流出一些鲜红,很快被水冲走,但可以看到仍有鲜血嵌在肉·缝里,温暖的水流也没能冲刷彻底。
池浪敏锐地注意到,厉明选择的部位都是极其隐蔽的。如果不是今天意外撞见,他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个人虽稍显孤僻但看似一切正常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慌乱的伤口与不被接受的自我。
红色溶入无色,变成无色。
好像就真的看不见了。
似乎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钳着刀片的手停下了动作。
厉明僵硬而缓慢地直起身,抬起头看向门外。
被水珠打湿的额发隔绝光亮,像在他眼里下着一场黑色的雨。
看清此刻正站在卧室中的人后,他的身体便激起了一层层无法抑制的细小颤抖。
厉明猛地捏起拳头,尽量不着痕迹地背过身,试图将伤痕从池浪眼中移除,顺便将刀片丢进垃圾桶:“没想到你还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
但他的举动不过是欲盖弥彰。
池浪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到门口时却又硬生生停下:“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你没回……怕你出事,所以来看看。”
厉明当然猜到了,并责怪自己为什么没能事先预见。
池浪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随稀释的血液一同流入下水道的情绪,对方因为担心而来查看情况,他也没那么不识好歹。
换作其他任何场景,“池浪来了”这件事都会是一件纯粹的让人开心的事。
可是,在看到池浪脸上隐含的慌张,以及发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明显的错愕后,厉明心头不由得窜起一股火。
这是他的秘密,他和自己交流的方式。
他一直藏得很好,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撞破。
而这个人偏偏是池浪。
厉明捏紧了洗手台边沿,死死咬着牙齿。
“谢谢,我没事。”他尽量平稳声音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
“跟我回去。”池浪毫不犹豫地说。
厉明张开嘴巴深吸一口气:“我说了,我没……”
“我知道这样很冒犯,”池浪也同样做了个深呼吸,直接进入门内,决定这次不再以他的意愿而是安危为第一位,“但我必须带你走。”
在厉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前,池浪果断拽起门口置物架上的浴袍,大步来到厉明身后,直接将他整个人裹进去,抱紧。
冷极了的人在遇到一个怀抱时,第一反应不会是拼命靠近热源,而是怪对方几乎要把自己冻脆了的骨头都抱碎了。
厉明恨极了被强迫的感觉,又因强迫他的人是池浪,愤怒间夹杂着许多的不可置信,甚至还有不被理解的……一丝委屈。
他不停挣动,浑身发抖,大喊着“滚开,别碰我!”
拉扯间,池浪身上的衣服被花洒淋湿,他看到了洗手池上被烫坏的手机壳。
和上一任手机壳同样的命运。
浴袍从厉明肩头滑落,池浪又捕捉到他的锁骨与肋骨处隐隐散布着许多细长的银白色痕迹。
看起来比他额头上那块要早得多。
怎么好像,他总是在不停地重蹈覆辙呢……
不是已经发生了好事吗?
他不是已经越来越爱笑了吗?
为什么还是想要藏起来,还是在伤害自己呢?
那以后,就不能再放任他一个人这样下去了吧……?
厉明或许没注意到,鼠标,手机壳,再到蝴蝶刀——池浪送给他的几乎都是可以用手握住的礼物。
希望他能握住他伸来的手,也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如果不能,那就换我来握。池浪想。
你的手和你的人生,在我答应之前,谁都不可以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