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又是阴沉沉的,像闷在下雨天的棺材房里,喘不过气。
我不喜欢雨,不喜欢冰冷的雨水打在房子上,树上,地上,一切东西上的声音。
每当下起了雨,我就要躲在那个狭窄的小盒子里,那个像棺材一样的,没有窗子的房子。它大概是曾用来养狗的吧,又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比如我这个低贱的奴隶的女儿。
一个身份并不高的,勉强可以称为是少爷的人,强迫了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奴仆,那低贱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小东西,活了没多久就死了,也许是因为生育,又也许她早就撑不住了,只是用一个空壳孕育着她唯一的血亲。她的魂儿早就没了,是被第一次□□的时候,还是被所谓的亲人卖了的时候?又或者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出现在上一个她的肚子里的时候——而她又生下了下一个她。
但我决不是她。
我得到的并不多,一个孕育了我的母亲,一个给予了我这所谓高贵姓氏的男人,他得以让我以族中一员的身份活在这地狱,还有一个棺材一样的,小小的房子。
我就这么活着,那女人早就死了,那男人并不怎么记得我,他只是用看到的随便的一个东西给我命名,在得知女人被卖了后就没有了姓氏时,高傲地将他的姓赐予了我——毕竟我还算他的东西
啊,又想远了。
这天气真令人感到烦躁。
偶尔的偶尔,我会想起那些曾经,我所厌恶的,我所恐惧的,我所憎恨的,我想付之一炬的,我想将它们全都烧掉,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可是不行。因为在下雨,好大的雨,我只能看着雨越下越大,身边的体温越来越低,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雨敲在各种东西上的声音。这雨下了好多年,好多年。
啊,下雨了,有雨滴在我的发丝上,我感受到了。
有人惶恐地想过来为我撑伞,我抬起手拒绝了他。
只是一场雨,一场普通的雨,即使淋湿了一切,也不能让一个健康的成年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伸出手去感觉它,它打在我的手上。
身旁的人愈发地惶恐,他手里拿着伞,却不敢为自己撑开。也许在这之前或之后,他会在心里咒骂我,咒骂这个自己淋雨而使他受罚的疯子,但在此刻,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我,每一滴雨都好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愈发苍白。
“走吧。”我说。
他便迅速地撑开了伞,彷佛没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然后露出谄媚的笑:“大小姐,是去家主那里还是回院里?”
“去看看父亲。”
他便喜笑颜开,跟着我的步子努力地撑着伞,走过青石板的路,跨过门槛,他知道我不喜下人多话,便只是小心翼翼地打着伞,伞完全朝我倾斜,而我目不斜视,全然当他不存在。
啊,地位。
家主的院子很气派,是这个宅子里最好的建筑,甚至超过了祠堂。院门口是最衷心的侍卫,他们见到我后低头问安,我一如既往地微笑示意不必多礼,道:“父亲可在,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了。”
父亲身边的管家急匆匆地笑着跑出来,身边的丫鬟为他打着伞,但却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雨滴在他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上。
管家笑着就将我往里迎:“哎呦,大小姐还通传什么,老爷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觉得打扰呢。您啊,就是太孝顺了。”
我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像个淑女一样回应着家主身旁的红人:“您说笑了,做子女的,怎么能不顾及父亲的感受,只是让人通传一声,免得打扰了父亲,算不得什么。”
“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有我当年的样子。”家主听见了我和管家说的话,在我进门时便笑着说道。而我仍是向他恭敬地行礼,听着他又一次笑着指责我太死板。
没有人会把上位者的恩免放在心上,就像我一次次地向门口的侍卫说不必多礼,但他们还是恭敬地低下了头。
他们是最衷心的侍卫,而我是家主选定的继承人。
这个家族最有权力的两个人。
啊,权力,权力。
一个独裁,阴险,恐怖,残暴的统治者,一个高傲,自卑,虚伪,冷酷的疯子。
此刻在伪装成一对儿父女。
我屈膝于权力。
家主的话听得令人生厌,让我想到那个给予我血脉的男人。
也是这么的令人厌烦。
我面带微笑,时不时颔首以示态度,家主说的都是一些小事,他只是要我的态度。我温顺地站在他的面前,等他状似无意地展示父爱让我坐下:大小姐腿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而我的腿不好是因为家主。
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我接着之前的思绪,回想起那个男人。他是怎么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死因是家族的继承人不能有两个父亲——即使我从未那样叫过那个男人。他的女儿成为准继承人后带给他的第一个恩赐是他的死亡。
好像也是个雨天。
忘了。
我当时忙着家主交给我的任务,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所有人都死了。
我成了正儿八经的继承人。
有点好笑。
他终于说完了。我怕他再不说完,我就要从那个男人想到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知道她生下的孩子会继承这个庞大的家族吗?
多么励志的故事。
我笑了笑,对给我赐座的家主表示感激。家主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不吝于对我的态度再好些。我日复一日地扮演完美的大小姐,一个乖巧的女儿,一个优雅的贵女,一个有能力的继承人,一把不择手段的利刃。家族中的日子每天都一样,我想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成为笼子的主人。
为此,以往的一切痛苦,都无须在意。
日日,月月,年年,不知岁月。
今日的家常时间似乎有些长了,本来由于下雨,我就来迟了些,我看着家主稍有些疲态,识趣地准备退下。
却闻珠帘微响,便是里屋一个女人轻揭帷幕,见我在,面上带着些许诧异。
她将头发绾起,不留一丝在外,穿着一身黑色的裙装,只一瞬对视,就垂下了眼帘。
我没再看她,只看向家主:“父亲?”
她竟也同时出声:“家主……”
许是家主心情好,他爽朗地笑了两声:“来,女儿,见过你母亲,你母亲也来了有些时日了,你们这还是第一次见。”
那一张老脸的管家对着那女人谄媚:“哎呦,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又搬了凳子给她。
我知道前阵子家主娶了新妇,听说是美人,没什么背景。但家主很是喜欢,许了正妻的位置,却没办喜宴,连个轿子都没有就这么进了门。妻不妻妾不妾,那新夫人也是一直呆在房中,不曾出门。我那时正忙着分家有人横行乡里,败坏主家名声的事儿,只托下人送了礼,没有去拜见。却没想到今日竟是见到了。
我看着那年轻的新妇,比我大不了几岁,那一声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只得状似亲热地上前去,给她行了礼,叫了声“夫人”,又告罪说这些日子忙着,没有拜见,实属女儿不孝。
她在我上前的时候抬起眼帘,一双纯黑的眸子温温柔柔的,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家主对我没叫母亲并没有什么不满,那一声夫人挺合他的心意。想来也是,继承人的母亲,怎么也不会是这种人,我唤作母亲的,一直都是祠堂里那位身世高贵,持家有方,不幸早逝的家主夫人。
或许我叫了母亲,才会惹得他不快。
这个阴晴难测的上位者。
我向家主告辞,那新夫人便要来送我,我推辞不过,又在门口向她告别,她抬起手用帕子擦去了我衣领上不知何时飘进的雨滴,一只翠绿的镯子圈在她白净的腕上,我看的出那镯子品相不错,还有点眼熟。只是我到底不太习惯有人这么突然靠近我,没有多想镯子的事,等她擦去雨水便说还有事,请夫人进去,莫要淋到雨。
她微笑地看着我,随即垂下头说了句好。
我转身离去。
走至尽头转弯处,我莫名回头看了一眼,明明按理说这个距离我应该看不清她的脸。
我却清楚地感知到那温柔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