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好吧,说句实话,重新见到周淼的那一天,我心里没有半点旧友重逢的喜悦,我感受到的只有世界的参差。后来我们每一次说起那次相见,她都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咧到耳根,看起来极其不雅观,脖子一仰我都能看见她的小舌头。行吧,等笑得差不多了她说行吧,还在拿手指着我戳个不停,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可是你每次吃瘪的时候样子真的都很好笑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给了她一拳,一脱力跟她一起向后倒在晒得暖暖的草地上,才意识到自己跟着她笑得浑身都在抽抽。

    那年的秋天我永远不会忘记,干燥,暴烈,好像已忍耐着什么到了极限正焦躁地试图爆发。九月的太阳闯过一层一层的山,在遍野的乱石歪树里尽着处暑前最后的热兴。今年山风又早起,黄沙糊人眼。我抹一把脸,满脸的沙和尘混着汗水和泪水,好像面上砌了层墙壳。就在这一片灰黄的混乱里,我看见在前面的缓坡上,一个白影在晃动。

    在晃动。我又抹一把脸,脚下好像一绊,我看不清路就直往前栽,好在一个用力稳住了,于是我接着不管不顾地朝那白影走去。

    秋初的山林在燃烧,从天烧到地,又从地烧到天,满眼都是色彩的火原。那白影就绽放在这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绿色蓝色之上,像开着一朵张牙舞爪的花。旁边一杆斜插入地的红缨枪作她的梗叶,又给整个场景平添几分侠气。

    侠士回头,看到了我。又一阵风起,烟尘刺痛我的双眼,我再怎么抹脸也睁不开眼了,索性把手放了下来,就这么莽莽地向前走去,直到我听见一阵大笑声。

    “……你就这么对你五年不见的旧相识?”我忍不住呛她一句。

    一阵咳嗽,不知是被风沙还是自己的口水呛得不轻。开口时还在笑:“难道你还在期望别的?太暧昧了不合适吧?”

    “滚啊!”

    确实,还能有什么别的呢。她穿戴整齐来见我,而我灰头土脸,一身破衣烂衫,身后的车还刚被洗劫一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便看见她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眼睛里笑意一闪一闪,我只想重新闭上眼怒吼世界的参差。

    “你怎么每次都能见到我这副样子啊?!”我气不打一处来,提了提手上的破刀就往上迎。

    “干什么干什么,我就顺路来看看你混得怎么样,个负心汉怎么刚见面就要打打杀杀的。”

    说完她还眨眨眼睛,很一副他乡遇故交后惊喜的表情,但是眼睛里跳来跳去的揶揄连藏都没藏。我走到她跟前晃了晃破刀,“如你所见,好得不得了。”生锈的刀刃落地呛啷一声浑响。

    “不要这个样子嘛。”她好像彻底憋不住了,看着我一身沾满了土的破布条笑出了声,“我只是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兄弟几天不见这么拉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笑声很像鹅叫。”我有点自暴自弃地往车边一坐,一丛枯草坐着有点扎屁股。毒辣太阳地照在头顶,我抬抬眼,大概已经过了正午了,是日头正狠的时候。大沂岭焦枯而野蛮的山风依然在朝我扑来,而我对着面前的这个烂摊子,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她好像终于笑够了,转过头来想正经起来关心一下我,但是眼睛旁边笑出来的眼泪使效果大打折扣:“贼呢?”

    “那呢。”

    我指指前方狭长的道口,头也不抬。

    “跑了?那你追啊!这毛贼你能追不到?”

    我咂了下嘴。“刀丢了,捡的这破刀不好使。追上我也打不过。上路还忘了换鞋,这小绣花鞋差点把我脚给崴了。”

    她关心的神情彻底不见了,整张脸上只剩嘲讽,哽了半天说道:“让你不好好练别的,就会耍刀。”

    我懒得和她拌嘴,接着烦躁:“那现在这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都偷山里去了,乖乖认栽咯。”她耸了耸肩。

    “那是钱啊!那都是钱啊!我好容易从湘南运回来的锦缎,我白花花的银子啊!”我气不过,跳起来就吼,被劫又打不过的愤怒直冲天灵盖,说不清到底是可怜银子还是可怜脸面。她坐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我很窝囊的愤怒,扯了扯我的衣摆又让我坐下。“带着这么值钱的东西不走官道,你急着赶回来应该不止是为了送货吧?”

    我哼哼了两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看不起谁呢!都是当老板的人了,还一个人带着这么一车锦缎钻到这种小路上等着人来偷,你聪明还是我聪明?”

    呜……我闷闷地抱着膝,把脸搁上去。其实进的货远远不止这一车,更名贵的好料子都老老实实地走着大路运输,还在后面落着三五天的路程。因为着急赶回来又想给店里抢到上新时间,一个人先赶了一辆最小的马车跑在前面,以为身上功夫足以应付一般山贼,结果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遭了劫。

    不想回忆曾经认输以后那无数张嘲笑的嘴脸,我抹掉脸上的沙尘,周淼的白衣还在一旁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她一张满月一般的圆脸,身上却很瘦,虽比上一次见面时长胖了些,但还看得出原本瘦削的身形。加上常年走镖养不出肉,装在什么衣服里都显得衣着过于宽大,薄薄一片如刀锋。

    镖客惯着黑衣。我猜出七八分不对劲,但还是开口问她:“你今天怎么穿一身白的?”

    她笑意减了几分,但眼睛还是弯弯的,掏出一封信来朝我挥了挥。“给我师父戴孝。他初七一早走了,留给我一封信,叫我尽快送到登云楼。”

    我朝她肩上拍了拍。“……听说你师父病了有几年了。”

    “嗯,心病。”她把信小心地塞回去,低着的头点了点,“他一直不告诉我原因,结果身体一年年拖垮了,到了最后还是要跟梁老头说他的小秘密。”她佯装翻了个白眼,但我追着她眼睛里面没藏好的那一点情绪,搭在肩上的手又抱得紧了些。“我也要去登云楼。”最后我说。

    她诧异地看向我。“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跟那里划清界限。”

    我很无辜地撇了撇嘴。“刚到湘南没几天,阿清突然来急信,也不告诉我怎么了,只说让我用最快速度过去。看起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我俩真是有默契。”她咧一咧嘴角,露出那种颇为狡黠的神情,利落地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伸出手来拉我。山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轮光耀的太阳完全发挥出它那几乎能把石头都晒化的威力,我摸到她手心里的一层薄汗。“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那是怎么在这找到我的?”

    她去拔她那杆枪,锐利的铁枪头因反光而炫目,像削下来的一小片太阳,向下一挥便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她在一阵飞扬的烟尘里回头,停下来等我。

    “都说了,默契嘛。”

    ——

    隆川之外有三重山,最内一重称大沂岭。相对低矮,然山体陡峻,怪石嶙峋,几无高木,丛生杂草。大沂岭是石山,土层极薄,山石表面一层皆是黄泥砂土,草根都抓不住,风一起就漫山遍野的黄烟。山里常年大风,烟起便久聚不散,时有不熟悉地形的外乡人被吹迷了眼,连人带马翻下崖去。故而有歌曰:“一重高上九云天,二重愁杀毒林前,三重黄泥边,莫道无所惧,走马崖风起尘烟。”

    先代皇帝将京城定在隆川后,几条宽敞平坦的官道凿开了山,蹚平了河,一路蜿蜒出崇山峻岭,久未开发的山东腹地终于与山外相接,成了如今的繁华都城。三重山分别发源出三条大河,将隆川一分为四,向东入海。先皇因地利,分隆川为川西,重道,宫城,川北四区,重道作为城中主要的市镇所在,很快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占去隆川大半繁华。

    我的绸缎庄就开在重道西市。宽宽窄窄的街巷交错如经纬,但和辰街始终是西市无可争议的主干。年份最老的招牌,排场最大的庄户,天下数一数二的商铺齐聚在这条几乎夜不闭户的大街上。只要银钱足够撑得起腰杆,奇珍异宝、金银馔玉,都能在这里找到。而我一个几乎白手起家的女布商,纵使如今生意再如何红火,在这条吞噬着白银的街道上能找到地方落脚,已属万幸。

    等我和周淼终于走出山中小道,翻过大沂岭望见隆川城墙,天色已近黄昏。无灯无烛,入深山去寻登云楼过于艰难,我大手一挥带她回店铺投宿。

    “师傅,去和辰街。”

    我走向城门外停着的一辆轻便马车。那车夫正刷着马,闻言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先给钱。”他噘着嘴吐出这么一句,接着又埋头去刷他的马。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试图击退山贼时撕扯得有些破烂的衣服,浑身蒙着一层山风吹来的尘土。急忙要去掏腰上的钱袋证明自己不是叫花子,手伸出去却摸了个空,一愣过后才想起来山贼连我身上的银子一起劫走了。

    这下我脸上真挂不住了,嘴巴开开闭闭想解释点什么,可是身上真的一文钱也摸不出来。正当那车夫想把我当乞丐打发走时,一只白净的手越过我的肩膀拍了拍那车夫的肩,掌心里几块碎银。

    “大老板这么大排场,想白坐人家车?”

    爬进轿子我脸上还是红一块白一块的,也没逃过周淼的碎嘴。我咬牙切齿地拽着她的袖子,让她跟车夫解释解释我是遭了贼,她又是一阵爆笑,不过好歹是把身子转过去跟车夫搭话了。

    这车夫倒也是个宽心人,闻言哈哈一笑,一抖缰绳让车拐进了近道,随即拔高了嗓门对着我喊:“掌柜的,这年头钱可不好赚,出门在外多留点心哪!”

    我真的很想马上从车上跳下去。

    那车夫还在继续说:“最近好像是总有山贼劫道。没几天功夫听说好几个了,东西在山里给抢了的,连人丢在山里叫人连夜去找的也有……”周淼听得眉毛高高扬起。“这是怎么了?皇城旁边敢闹事?”

    “嗯……不好说不好说。山里不太平哪。”

    车夫用讳莫如深的口气结束了谈天。我想到后面那几车还没翻山的湘南锦,心里一咯噔。

    马匹腿脚轻快,四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一串脆响,西市熟悉的灯火很快出现在我眼前。和辰街的灯似乎总要比别处更亮更热闹,以致灯光黯淡的绸缎庄即使安静地待在靠近街尾的位置,也与这团火树银花有些格格不入。

    还没等我们都钻出轿子,木大门便吱呀一响,一个人影从里面飞了出来。“祝老板!”

    那家伙腿脚飞快,手上提着的小灯一阵乱晃,眨眼间就窜到了我跟前。我笑着喊他:“凌云!”

    凌云送走车夫,目光先落到一旁的周淼身上,随即看见我一身破衣烂衫,惊叫起来:“老板你这是怎么啦?!”我赶紧讪笑着把他推进门,在一旁的老太太投来疑惑的目光之前一把拉着周淼消失在店门之后。

    那一嗓子把掌柜都喊醒了。他跟几个伙计从屋后转出来时眼睛还有点迷瞪,待看清我的狼狈相后顿时清醒不少,蹙起了他的细眉,露出一副看到难缠的顾客的表情。待我详细地解释完山贼的故事与其他货物的下落之后,窗外月色已如水倾泻。

    掌柜面色依旧凝重,点了点头去记下损失数目,吩咐伙计带我回去休息。凌云很快又提起他那盏小灯,忽然回头问:“老板是不是还带了人回来?”

    我这才想起来周淼好半天没有动静了,转头去找她却没见到。推开门去,她正站在月光下,仰着头看我店门上的招牌。那晚满月,街尾灯火熹微,格外明亮的月光在石板路上铺开银色光晕,她的麻布白衣几乎与这光晕融为一体,身后枪杆上的红樱有些寂寂地摇晃着。灯里的我望着月光下的她,感觉出一点点孤寂。

    这种情绪在她身上永远只看得出来一点点。下一秒她就收回目光,笑着夸道:“好字。”

    我也露出一个月牙一般的微笑:“阿清写的。前段时间铺面翻新,她送我块招牌当礼物。”

    “好哇,你们两个背着我偷偷好上了。”她马上横眉怒目了起来,跟着我往店里走去,一路上絮叨个不停,问我们什么时候赔她个礼物。我被她烦得受不了,手上一床被子扔给她:“明天见阿清找她要去!”

    她手忙脚乱地想接也没接住,蹲在散落一地的被褥中间还在冲我笑个不停。

    这下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因为我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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