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晚风无疑是很舒服的,玫瑰心想。
虽然她不是凡尔赛宫里被娇养的王室玫瑰,仅仅是蜗居在这座广袤森林的小小山谷中,可她是一朵无疑的玫瑰。
夏季丰沛的雨水使她生长成如今的模样。恐怕任何人途经这座山谷,都要感叹一番她的美丽。
不过玫瑰在意的不是这些。
她仍记得那年秋日的傍晚,当她正沉醉于晚风的微醺时出现的小鹿。
她舒展着鲜嫩多汁的花瓣,任凭落日的余晖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森林里的玫瑰,自由生长的姿态,像焰色的晚霞,轰轰烈烈。
她只是一株新生的小玫瑰,在风雨同星辰的赞颂下长大,于是她常常幻想:在这方小小的天地外,在迷雾缭绕的远山,是否有和她一样的一株小玫瑰,一样踮着脚仰望北极星的轮廓。
正因为她只是一株玫瑰,所以她有许多许多的时间来思考。
什么是爱呢?她抬头询问北极星。
北极星说,她对玫瑰的照耀是她给玫瑰的爱,就算有一天北极星照耀的不再是她这朵玫瑰,可北极星也会记得曾经的小小山谷,记得曾经的那株小玫瑰。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品格,有时缄默,有时热忱。还有时候,爱就像小玫瑰必须长出的尖刺,因为痛楚,所以记得。
那么我对北极星的爱呢?小玫瑰懵懂地仰望。
玫瑰的爱是灿烂盛大的晚霞,北极星说,当火烧云燃起金光时,玫瑰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一朵花。
我会爱自己吗?玫瑰思索着。
当然,北极星笑了,玫瑰生出绚丽的花瓣,又长出深绿的尖刺,你爱着自己呢,像爱着世界万物一般爱自己。
那么什么是起初呢?玫瑰疑惑道。
起初是所有的本源,北极星沉默了一会儿,是在你成为一株玫瑰之前,是在我成为一颗北极星之前,是在这个世界成为一个世界之前。
起初是所有不期而遇的开端,也是所有无疾而终的末尾。
晚安吧小玫瑰,北极星叹了口气,你还不该明白那么难过的东西。
于是小玫瑰等啊等,等来了深秋。
晚秋是丰收的季节,对于森林也不例外。迷雾里的绿色森林,突然缀满金色的斑点,挂上沉甸甸的圆月。
小小山谷里扬起繁忙的味道,蚂蚁踏着簌簌的落叶蜿蜒而行,好像所有的寂静被锁入名为秋的匣子中关了紧闭。
玫瑰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毕竟在她尚未发芽时,她只与深色的土壤作伴。
于是玫瑰兴奋地见证秋日万象,将自己所有的热忱投进万籁。
她是旋转着的、片刻不停的舞者,朝霞与晚霞织成她摇曳的裙摆。她不会困倦似的跳啊跳,紧紧踏着秋的节拍。
终于,在冬天催促秋日往前赶路的时候,玫瑰累了。
她跳了整整一个秋日的圆舞曲,如今气喘吁吁地歇在风里。
她仿佛陷入了一场久远又绵长的梦中,恍惚地想起她的起初。
她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玫瑰花种,在飞鸟的翼上颠簸,穿过雨润泽过的流云,降落于某处小小山谷,跌进梦未萌生的柔软泥土中。
厚重的土壤为她筑起一个安宁的巢,在玫瑰花种的幼年给她一个温暖而又宽阔的怀抱。
她睡得那么安详,好像世间纷扰都与她无关。
她醒着在梦里挣扎,又醉在梦外。
玫瑰喃喃地回忆着,直到她破碎的时刻。
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一株新生的小玫瑰可从来没有过。
她不是沿着生命预言的轨迹缓缓而行,而是破碎了,像生生拉扯后崎岖的破碎。
玫瑰惊愕地扬起脸看向小鹿。
白茫茫的、雪色的山谷,竟然出现了一头小鹿!
它有着所有小鹿一样光滑而美丽的鹿角,细细品味着玫瑰的味道。
玫瑰呆住了。
小鹿衔着她破碎的躯干,灵动的蹄子跃过岩石与雪堆,在冬天一去不返,消失与岁月凛冽间。
春日再次降临这座山谷,流云蓄满玫瑰的眼泪。
酥酥小雨浸湿整座山谷,连野草的梢头也被玫瑰的眼泪击中。
北极星每夜路过,闪烁她的疑惑,玫瑰一言不发,任凭北极星一无所知。
残缺的玫瑰蜷缩在新生的枝蔓间舔舐伤口,暗自努力,预备再次盛放。
那个滂沱的雨季在某晚忽然孕育了太阳,暖金色的光线灼烧过玫瑰的花叶。
于是玫瑰再次盛开,带着她炽热的胜过晨曦的花瓣,于小小山谷中怒放。
远山的迷雾窸窸窣窣,一只小鹿悄然出现。
鹿角仍有茸茸的金光,正如那年冬天离去时一样美丽而光滑。
玫瑰在刹那间认出了小鹿,那只盗走她枝茎的小鹿,如今又出现在这座山谷。
她悄悄忍住眼泪,忽略眼尾的酸涩与湿潮,警惕地弓起身子仰视不远处的小鹿。
玫瑰站了起来。
她撑起自己低垂的花瓣,用力合拢朝霞的裙摆,以不屈的姿态再次与那只小鹿对视。这是又一次的对视,玫瑰和小鹿的心中都无比清楚。
她不能露怯,玫瑰心想,她要勇敢地保护自己的花瓣。
几年前破碎的痛苦仿佛穿越冬雪夏芒,击在玫瑰柔软的心脏。
她坚韧地昂着头,向小鹿慢慢竖起深绿的尖刺。
这是我对自己的爱,她想,像爱着世界万物一般爱着自己,因为我也是世界之一,是世界万物的爱滋养的一株玫瑰,所以我应该学会爱自己。
晚霞收拢了她的云裳,星星晚风缀在夜的绸缎上,纺成天空。
玫瑰伫立,沉默又坚定地与小鹿对峙。
在已然消逝的时间里,玫瑰曾那么努力地生长,那么努力地挣扎与反抗。
当你穿过遥远小溪水,就会发现迷雾的山谷守着一株小玫瑰。她总是绷紧脚背,仰头看大雁南飞。如此广袤的森林,那么渺小的玫瑰,可她不服输地昂着头,仿佛刺猬。
她说,你有没有遇见过那只小鹿?衔去我的曾经,将冬日的凛冽附与我,毁掉了那株小玫瑰。
夕阳沉入迷霭之下,光影朦胧山谷万物。
昼去后的夜里,粼粼月光铺陈玫瑰往事,轻轻叹息着攀上玫瑰的肩膀,披一层辉光。雪色的光晕笼起玫瑰,尖刺也化作银刀,利刃直指小鹿的眼眶。
小鹿踟蹰着,试探着在边沿徘徊,贪恋冬日玫瑰的余味。
玫瑰举起她雪色的利刃,就那么不做声地凝望,眉间金光簇簇,血色罗裙若红缨,英姿飒爽。
小鹿疑迟了一下,终于慢慢地后退,悻悻远去。
山谷散去了硝烟,小鹿的影子在迷雾间模糊,消失于时光荏苒间。
玫瑰挺直她的脊梁,泪水终于决堤,湿了裙摆。
什么是起初呢?玫瑰头也不抬,忽然开口问向北极星。
沉默。
没关系,玫瑰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明白了。
那个冬日我被拦腰斩断,而对于那只小鹿来说只是偶然相遇的一顿晚餐,玫瑰安静地回想,她在温柔的月亮下弯着眼微笑,方才的泪痕仍在熠熠生光,如果那时我在雪中藏得够深,那只小鹿没有发现我……这就是起初。
北极星哀伤地照耀着这株玫瑰。
但不会再发生一次了,玫瑰说,她的笑眼里闪烁坚毅的光,有炽烈和哀楚。
她捻着结霜的裙摆,轻轻踮起脚尖眺望远山迷雾。她仿佛仍是那株不谙世事的小玫瑰,却又挟裹成长的仆仆风尘。
爱也要对着自己,起初是个无解的伪命题。
她抬头仰望北极星,声音清亮,像是在告诉自己,也像是对世界宣告:
“我从此不做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