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局

    05.

    佛罗伦萨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山本武一直春风满面、容光焕发、可以胜任转为夏令时的意大利的第二个太阳,连彭格列庄园路过的狗都能得到他一个笑脸,就差对每个人说:“哈哈,你怎么知道喜欢的人邀请我过夜了?”

    不过,翌日早晨女孩疏远的反应,他果然还是很在意——尤其是频繁出外勤的时候。

    那么远程充充电也很正常,对吧?

    喂食路边的白色小狗,小狗在舔她的手,笑了;又在学校工作室呆到关门;回家后房间里的灯亮到快天亮;在看手机,但没有回他发的消息;今天穿的蓝裙子好漂亮,腰看起来细得一只手就可以握住……

    想到这里,裤子不听话地微微紧起来了。好可惜,那天应该带点纪念品走的,越贴身越好。

    “那天”并非指那个美梦般的晚上,而是之后,山本武唯一有空再次前往佛罗伦萨的一天。

    他站在沉降的暮色与天穹下,只凭一点轻晕的光,就辨认出了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少女。接着,轻巧的脚步霎时一停,向另一个方向生硬地拐去了。

    在躲他呢。

    但是,以那种慢吞吞的速度和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反抗逃走,结果被他堵在没有退路的地方,分明像一种邀请。

    如果不是身上带了伤,他大概就……

    很少有人知道,彭格列负责审讯的主要人员,既不是性情暴烈的岚守,也不是因童年遭遇见多识广的雾守,而是时常笑呵呵像个乐天笨蛋的雨守。

    三年前,有一次针对彭格列大空的大规模袭击,几乎惹毛了所有守护者。捉到了主谋,但对方异常顽强,什么都不肯透露。最后取代审讯负责人进去的是山本武。他只进去了十分钟,也没有伤人性命,出来时,房间里的雨焰镇静又沉凝,整个人气息堪称宁和。

    而主谋哭得一塌糊涂,完全控制不住,仿佛被彻底击垮了。就连狱寺都被他的手段震惊得不行。

    即使看起来再好说话,山本武也是黑手党。她的罪名是引诱了一个黑手党,却不愿为恶犬系好绳子。

    那天他有点狼狈,理所当然地,女孩被他的伤吓了一大跳。但是,在知道了他所做的事情后,还不计前嫌地把他带回家处理伤口,山本武凝视着她犹如沾雨花瓣一般秀致洁白的侧脸,简直像什么童话里的天使嘛。

    “这只是……人道主义!就像看到饿肚子的小猫,任何人都会管的!”她说。

    一种深沉的干渴再次涌了上来。如此可怜又可爱的她,他怎么可能放手呢?

    可惜,如同花瓣上的雨滴,她是越想要握在手心里,消失得就越快的存在……

    于是当同僚问他任务准备得如何时,山本武驴头不对马嘴地答:“嗯……在考虑,钻戒和锁链哪个比较好呢?”

    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在说什么梦话?”狱寺不客气道,“别给我耽误十代目安排的正事啊,你这家伙!”

    “哈哈,放心放心!”黑发剑士脾气很好地回,背着他惯用的剑,长腿一迈登上了飞往科西嘉岛的直升机。近期一股叫杰索家族的新势力非常活跃,与彭格列摩擦不断。彩虹之子中的威尔帝也消失了,沢田纲吉直觉和杰索家族有关,山本此行去科西嘉岛,就是为了调查威尔帝的行踪。

    等最近这些琐事结束后,再去佛罗伦萨吧——

    他后来曾无数次后悔这个决定。

    *

    你猛地打了个喷嚏。

    “Salute. ”①身旁有一头丰盈棕色卷发的女孩下意识道,“不会是感冒了吧,甜心?就说你不能再雕了,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手也休息一下……”

    “不,应该只是有人在念叨我。”你说,对好友笑了笑,“别担心,马上就完工了。”

    日以继夜地泡在工作室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饿到发晕才去吃饭,在工作台前回过神来已然天亮,最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原因之一,是你去找了导师。

    你的导师,一个清瘦,严厉,总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托斯卡纳老绅士,人称雕金魔王,曾创下一门课全班平均分没过及格线的壮观记录。面对你的求助,他的第一句话是:“啊,果然。”

    他伸出满是伤痕硬茧的手,雕金师的手,细致慎重地看了一会儿桌上的项链。

    “哦,这可怜的孩子……”他沉吟着说,“下刀深度超过0.5mm了吧?修补也只是扩大了裂纹,重做又绝对来不及,是吗?”

    你答是,老实得像在看医生的小学生。

    “不过,为什么非要修补裂纹呢——谁说艺术品必须是完美的?”

    那个问句像是一支箭穿过你的胸口。

    有什么念头如灵鱼出水般浮现了,你喃喃道:“……‘锈迹、裂纹、撕裂和腐蚀是从废弃物中长出的花朵,倘若我们重新赋予它们生命’……您是这个意思吗?”

    那是导师半年前在传统工艺课上的话。灰蓝眼睛里闪着欣慰的光,他看着你笑了。

    你们大约谈了三杯咖啡的时间。从日本传统的和彫聊到酒神的传说,离开时,你第一次感到多日以来压在心上的大石被搬开了些许。

    你决定试试那个办法。

    家和工作室两点一线的原因之二则是,你在躲着山本武。

    那天你确实喝多了,发出了非常不理智的邀请。即使不谈不愉快的意外发现,单论第一次的体验本身,也感官过载到有点可怕了——要知道,你腰上的手印过了一周才消掉!

    至于后来的那次见面……则更加……无法用言语形容。

    你在学校不远处遇到了他。肩宽腿长的优越身影在靛蓝夜色里也极其显眼,你即刻改道,但逃跑大失败。背靠在坚实柔韧的梧桐树干上,避无可避,有令人慌张的气息传来,你终于抿着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了呢。”山本武哈哈笑着,抬起手想摸摸后脑勺,动作微顿,又放下了。

    谁会信啊?说起来,佛城都入夏了,一向很耐寒的这人为什么还穿着西装外套?

    刚才就隐约闻到的奇异气味,在极近的距离下愈发清晰,令你脑内都发出警报声。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在他的黑西装上,那深浓夜色也无法掩盖的,一团团的湿痕是……

    “哎呀,被你发现了吗?”

    ……那是血。

    “你……你疯了吗?!”你颤抖着道,“怎么会……你应该去医院,而不是来这里!”

    西装之下,和一向清爽、健朗的造型不同,他整个人狼狈透了。衬衫湿皱,淋过暴雨般沉重,肩膀、手臂、腰侧都有布料破碎,露出内侧血液凝结的狰狞伤口。山本武还在笑,轻松而忐忑地:“今天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你那天早上不高兴……很着急,忍不住想立刻见你,哪怕是被骂一顿也好,所以过来了。”

    浅色眼眸亮而锐利,直勾勾地攫住你。

    “最开始在网站上看到你,我就特别在意。没有查过什么,在那家酒吧偶然遇到你时,感觉就像从神那里得到了内野安打。喜欢你。想和你交往。想更早遇见你。生气的话骂我打我都可以,拜托,可以原谅我吗?”

    你头皮发麻。

    怎么会有人这种时刻选择打直球啊?这种受了重伤的时候?

    恐怖。茫然。弄不清楚。像黑色的太阳,被太阳直射,被阴影笼罩。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如斯执着的心意,理应非常抗拒,你第一反应是逃走。然而心脏跳得停不下来,在耳边吵得要命,大脑和后背都中暑般闷热发晕。既费解于吐露可怖真心的男人眼神仍然爽直清澈,也无法理解最终把他带回家包扎了伤口的自己。

    不想看任何人受伤……这是你给他和自己的理由。

    好在这个人最近都没有再出现,大概是兴趣终于过去了吧。

    把想到就苦恼的身影逐出脑海,你小心翼翼将终于完成的首饰三件套装好,等待明天上交毕业设计到学校。

    装盒前,你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最后细细在项链后雕了一行短短的字。

    *

    那毫无疑问是L学院毕业展上最出众的作品。

    场馆柔和的灯光下,名为“永恒葡藤”的首饰像一场暴烈的微型戏剧。黑丝绒上,耳环不对称地悬垂,一侧镂空的葡萄果串饱满欲滴,另一侧的枯叶泛出岁月亲吻后的微褐。藤蔓式的开口式手环宛如天成,是狄俄尼索斯向人间的一瞥。

    随后,无可避免地,观者的视线被项链攫取。

    那道裂痕——设计者竟然保留了它——如书页里破碎的十四行诗。中间嵌以果肉迸溅般醉红的Murano玻璃,仿佛藤枝自然的断裂,自边缘向两侧,丝绸般的金色纹理流淌开来,葡萄藤曼妙蜿蜒,精巧的镂刻使叶片几乎要化为蝴蝶,在空气中轻盈地浮颤起飞。

    “老天,竟然有学生用了Tulle技术……”

    “酒神的葡萄藤,嗯?”

    “不是很贴切吗,酒神的女祭司会在癫狂中撕碎生灵什么的……”

    “真有意思,莫非裂痕是故意的吗?”

    不是哦。默默旁观的格温娜尔在心中回答。

    她一直陪伴着朋友,知道那道裂痕不是艺术家的任性,而是某个东方女孩在工作室度过的无数个夜晚。她目睹过纤细指尖上的伤痕,因过度抛光而断裂的金枝,以及睡着的倦手里松开的雕刻刀。

    参展者,尤其是业内人士转了一圈之后,几乎都在讨论“那个雕葡萄藤的学生”、“竟然成功运用了蜂巢工艺的天才女孩”、“雕了一整套首饰的东方学生”……并且,后面都接了类似的评价:“Straordinaria(非比寻常)”。

    格温娜尔对此毫不意外。

    得知项链做砸了之后,她有劝过好友,不如只把做好的耳环和手镯送展吧?要知道加布里埃尔、洛伦佐他们,甚至只雕一枚戒指加一堆银板呢!

    望着扑啦啦飞过的鸽群,她的天才女友,回复令她印象深刻:

    ——因为无法容忍。

    ——什么?

    ——可能你觉得我太自大了……但是无法容忍自己就止步于此。我是海滩上游荡的小孩,还想捡很多很多的漂亮石头呢。

    是自大吗?那明明是一颗杰出的,闪耀的,炽热燃烧的星星。毕业设计第一、获得奖学金、拿到实习机会、被推荐到珠宝展做工艺展示……这些俗世冠冕,不过是引力下必然坠向她的金色雨滴。

    毕业展落幕后,她们照老传统去大吃一顿。

    佛罗伦萨进入了最美的夏季,电车窗户成了流动的画框,河水泛着鲑鱼腹鳞般的粉晕。夕阳的蜜色光辉洒进电车,所有人的轮廓都被镶上金边时,邻座乘客在聊前几日西西里的一起特大火灾。那是全国都在讨论的大新闻。拜出身所赐,格温娜尔知道这起火灾并不简单,发生的也不仅仅是火灾,还有家族吞并、军备制造、灭村惨案……以至于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父亲都通过家族专用的终端联系了她。

    她回:[您别担心,佛罗伦萨安全得很]

    ……如果知道自己有那位特洛伊公主的天赋②,格温娜尔发誓,她再也不乱说话了。

    因为下一秒,只是和好友走在街上,一辆车忽然停下,她们俩就被两个跳下来的白色制服彪形大汉绑走了。

    “你们……”东方少女惊慌地问,连话都没有说完,劫匪抬手就是一枪托。

    “——别动她!!”眼见着好友晕过去,鲜血顺着枪管防滑纹路蜿蜒流下,格温娜尔下意识地尖叫出声。

    她基本没有在里世界露过面,未来也只打算做匣兵器雕金师……活见鬼,是谁的情报系统这么可怕?又是冲着谁来的?暗中保护她的人已经被解决了吗?

    格温娜尔所在的家族是佛城本地的小势力,不过,有个近些年赫赫有名的角色,她的姑母,三大匣兵器专家之一的伊诺千缇。恐怕是冲着姑母来的吧,真倒霉……

    按下随身手环上的按钮时,另一记枪托砸下;后脑钝痛,她来不及挣扎就被黑暗吞没了。

    醒来时她竟然在医院。

    模糊捕捉到“匣兵器”“杰索”“合作”几个词,是熟悉的声线,她才敢睁开眼睛。上帝啊,姑母在也就算了,她病床前这个银发男人是谁?

    这是格温娜尔第一次见到那位彭格列大名鼎鼎的岚守,教父忠心耿耿的利刃——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就是“总有岚神经兮兮地执着于当左右手”——竟然是个风采熠然的美男子,那种凌厉的,带着攻击性和凛冽感的俊美几乎令人不敢多看了,但又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她醒来,看到男人冷峻的侧脸,视线漫然落在隔壁病床的好友身上出神。然而只是察觉到她苏醒、投来不带情绪的一瞥,她立时像丛林里被豹子盯上的小獾那样,被锋锐的威压感激得寒毛直竖。

    这个男人,绝对非常危险……

    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两句,基本是格温娜尔在单方面致谢,没什么好聊,对方显然也不爱讲社交辞令。

    于是格温娜尔侧头去看因轻微脑震荡昏迷不醒的好友。即使头上缠了纱布,女孩仍然美丽,只是苍白得像羊皮纸。

    果然是因为自己,连累好友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棕发女孩的心像塞进去一块大石头。

    “这是你的同伴?”

    低沉的男声响起,格温娜尔才反应过来——狱寺先生竟然一直没走?

    姑母出去打电话了,银发男人在原地很安静,完全不像那个传说中的黑手党大嗓门排名前几,只是盯着她们看。准确地说,是盯着她的好友看。

    “不、不是。是好朋友,但不是同伴。”

    他轻哂,显然听懂了个中区别。而后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这种沉默中,银发男人像是对她,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们这种情况,就不要去碰普通人了。”

    *

    狱寺隼人从未设想过会在那间病房里再次见到那个女孩。

    是的,再次。

    第一次见面,是十五岁。被蠢牛用十年后火箭筒砸中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浴缸里。

    不去想交换过去的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尴尬,不管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他连滚带爬地从浴缸里出来,像只被扔进水里的猫,警惕又方寸大乱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女性化的普通浴室。环境安全。陌生的娇小女性靠在浴缸里酣睡,嘴唇嫣红,似乎累坏了,即使刚刚的动静也没惊醒她。空气中有不知名的清淡花香,温热水流与泡沫拥在洁白锁骨下方,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沉睡在薄雾般散开的香气与氤氲热气中。刚才接触到的身躯,轻盈得宛如不存在……

    他才不会承认回去后那天夜里他做了梦。

    第二次是十六岁,他已经和同伴在西西里读黑手党学院。见过一次的女性端着酸奶碗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陌生的他也只是轻轻歪过头:“咦、啊,你是隼人的弟弟吗——他和我提过你。”

    谁是弟弟啊?!眉毛紧皱,无法理解十年后自己的做法,他刚想反驳,女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受伤了吗?”

    切,过来之前在上实战课,一点小伤而已,他根本不在意。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稍微处理一下吗?”

    “……我不需要这种多余的事。”

    “多余的事?是什么?美○蒂创可贴吗?”

    “美什么……就是不需要给我包扎!”

    “可是会痛吧。” 女性轻柔但不赞同地说,“而且,明明是那么珍贵的弹钢琴的手……要好好爱惜啊。”

    不知为何,狱寺无法反驳了。他一下子侧过了头,咬紧牙关,像是无法忍耐女性的眼神。那种……宛如他是什么无价之宝,柔软又澄澈,没有任何私欲的眼神。

    直到回去十年前,在学校里顶着愚蠢可笑的粉色创可贴坐了半天,他才蓦地意识到——初次见面时浴缸里湿润的花香,好像是……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啊?

    这个发现令他很烦躁。

    但就连狱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缘何不爽。他没有感冒,体温正常,应该也不是中暑。

    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在抗拒着什么,不由自主地火大,看什么都不顺眼。

    第三次,是第二次的不久后,那段时间蠢牛砸的十年后火箭炮他基本照单全收。有低柔的琴声回荡在客厅里,原来是不知何时已经熟悉的女性躺在沙发上听门小协——看到他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反应几秒后,立刻坐起了身:“你……原来弟弟也在?”

    良好的视力让狱寺看到,柔软如丝缎的裙摆一荡,立刻把雪白纤细的腿挡住了。

    什么啊,他就是十年后的他自己啊,这么界限分明干什么?

    那种无缘无故的烦躁又来了,脸也热得出奇,于是他愈发恼火。不就是看到一截大腿,有什么好脸红的,他可是意大利人!

    想像平时那样恶声恶气两句,却觉得轻重都不好说。这个女人显然还是不知道十年后火箭筒,他只好灰溜溜地走回卧室里,等待交换回来。

    没有第四次了。

    无论他再尝试几次十年后火箭筒,都没有再遇到她。

    直到他应了伊诺千缇的邀请,前来调查近期以珠宝展为由流转到市面上的匣兵器——二十三岁的狱寺隼人,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一家医院的普通病房里,不再有五分钟的限制,不再是“弟弟”的身份,再次见到了她。

    比他记忆中稍稚气些的面容,如苍白粉淡的蔷薇花瓣。纤长浓密的睫毛沉沉垂下,陷入了毫无戒心的睡眠中。

    他期待已久的再遇……却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欣喜了。

    那一瞬间,狱寺隼人忽然了悟了自己从前没有再遇见女孩的理由:因为他无法基于私欲,把她卷入他所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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