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旺德星系，凯茜星，一座仿古地球风格的破败教堂。

    华丽的彩窗蒙着薄薄的灰尘，隐约可见跳动的、微弱的火光。

    此时正是凯茜星的黑夜，于是这几点光也显得格外明亮。忽的，那光剧烈地晃动起来，随后又重归于平静。

    兰达是在剧烈的头痛中清醒的。

    莫名其妙。他捂着跳动的额角试图缓解疼痛，开始拼命回忆他为什么在这里。

    ……天杀的，他想不起来。

    令人沮丧。

    如今他的脑袋空空如也，像是刚被格式化的硬盘，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一无所知……不，比那好一点，至少他还记得现在是开拓时代，他是星盟人，避免了一朝失忆变成古地球人对现代科技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叹声。然后呢，还有什么？有机甲，有异种，还有……

    ……他好像躺在花丛上面。

    他用手撑着，慢慢慢慢地坐起来，才注意到四周的环境。

    先前光顾着震惊和回忆，竟然忘了观察这是个什么地方，失策失策。他有些许懊恼地想。抬眼看去，周围一片黑暗，大概率是在哪里的夜晚；几颗零星的火光在周围摇曳，像会发光的死鱼生无可恋状漂浮在海面上。真是糟糕的联想。火光下面是映成粉红的白蜡烛和映成橙黄色的红玫瑰，鲜红色，像刚吸饱了鲜血。他再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很好，本就不健康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显得他像古地球文学中一种常见生物吸血鬼，而他刚刚从铺满玫瑰的棺材里爬出来准备吸血。

    拜托，现在是大开拓时代，有那时间演个鬼不如开台机甲抓几只异种，锻炼身体还能赚得盆满钵满。

    他颇为嫌弃自己刚刚那文艺的想象：快吃不上饭的时候谈论艺术，要么是真的痴恋缪斯，要么就是纯纯呆瓜。他一边在心底骂自己，一边检查自己的状况——好消息是他的四肢健全，除了脑袋没有不适的地方；坏消息是他的胸口缠了一层厚厚的绷带，还隐约渗着血，不能判断是否会影响自己的行动。

    更坏的消息是他没在自己口袋里摸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身份证明、便携光脑、食物或水，一概没有。

    他只摸到了几片花瓣和一颗圆石头。

    石头和眼珠差不多大小，表面光滑细腻。

    他捏着石头对着烛火看了看，觉得还挺透亮的，大概能卖个好价钱。

    一直呆在这也不是个办法。他想着，把石头揣回裤口袋。他得离开这里。

    他刚准备向前移动，毫无征兆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神一凛。

    “这地方真他妈晦气！”一个光头壮汉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骂咧咧，“咱今儿真是瞎了眼跑这什么茜茜星来拿货，货没拿到还搭上老子的一台机甲，操！”

    壮汉肩上扛着把银灰色的炮，身上裹着一层黑红色的紧身作战服，看起来莫名好笑。他旁边跟着几个人，各个全副武装，谨慎地替老大开路。还有个贼眉鼠眼，跟在光头后面，小声道：“不过这凯茜星还挺有钱的，建的教堂都要镶金镶钻的，虽然比不上异种核值钱，掰下来也能赚不少呢，多少赚回点能源钱……”

    “不错。”光头嘿嘿两声，“行了小的们，这破地儿不会有人的，咱赶紧弄，能搬多少是多少！”

    众人一拥而上，刮金框的刮金框，抠宝石的抠宝石，还有的连柱子上的也没放过。没一会儿，教堂内部便一片狼藉，本就破败的教堂在黑夜中摇摇欲坠，可谓雪上加霜。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老大！快来看！咱们要发了！！”

    光头急忙跑过去察看。

    一个喽啰正在一间房门口守着，手里提着一个正滴滴响的异种辐射探测器，见到光头便兴奋道：“老大，这边！这里面有好多B级异种啊！好像是……”

    没等他说完，光头便急不可耐地伸手，把他推到一边：“让我看看……”

    推开教堂吱呀作响的门，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片猩红色的玫瑰。紫黑色的枝叶黑得发亮，地面淌满了红色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是猩红玫瑰！这么多猩红玫瑰……”光头露出痴迷的神色。

    猩红玫瑰，B级异种，异种核一般位于花心处。因其攻击力低、辐射弱于光脑、颜色鲜艳、异种核造型独特等特点成为了人们生活中一种特别的观赏品；又因其生长条件苛刻，数量稀少，成为了有钱人的象征之一，受到星际追捧。尤其是情侣之间，只要一枝猩红玫瑰便足以证明对方的爱意和实力。

    而如今这里有这么多猩红玫瑰……光头美滋滋地想，甭说能源，这些卖出去他连机甲都可以换一台！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喽啰们见老大进去，也连忙跟着摸了进去，摩拳擦掌准备搬空房间。

    地面的血色液体黏腻，玫瑰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沉醉在赚大钱的喜悦中的人们并没有在意。他们趟着液体进入房间，液体沾得满鞋都是。

    他们停在玫瑰丛的近处。有的喽啰嘻嘻哈哈，有的已经从空间纽中翻出了生物存储器，就等老大一声令下，冲上前抢夺花朵，而光头又往前走了几步，拉出一个微妙的距离。

    光头蹲下身，正盘算着怎么把这些花都带走，忽然，异变骤生。

    地板上的液体忽然暴起，死死缠住了光头一行人的脚，而光头更是直接被缠住了手，脸色大变。喽啰们手忙脚乱，拼命抬脚，却没想到越挣扎越紧，越挣扎越向上伸展，被捆成了血粽子般模样；光头体格强壮，青筋凸起，也没能拔出自己的手，挡住液体往皮肉里钻。坚韧的作战服早被撕开了大口，所有人都被困在血色液体凝成的茧里。

    一行六个人，如今变成了六个包。慢慢的，血茧不再扭动，逐渐干瘪，最后化为那一滩血色液体。

    兰达心有余悸地从花丛里探出头来。

    幸好他刚刚没有真的踩到地面，不然……

    时间回到刚才。

    他确定那不是教堂应有的声音。他的身体顿时僵在原地，几秒后略带慌乱地想要躺回原处，但手臂却撑了个空，跌进了玫瑰丛下面的枝干。

    令人惊讶的是，这玫瑰似乎是多头玫瑰，面上看着密密麻麻的一片玫瑰，下面的花茎却并不密集，能勉强躺下一个他。

    这倒也不错。他努力调整视角，让自己的视线向外。忽然，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起，他迅速屏住呼吸。

    房间昏暗，他凭着门外漏出的光勉强认出一双靴子，灰棕色的底，上面沾满红色的液体，有点像血。

    兰达决定称他为灰靴子。

    灰靴子“啪嗒啪嗒”地走进来，又“咕叽咕叽”地快步跑出去。他悄悄松了口气，随即又紧绷起来。

    外面不只有一个灰靴子的脚步声。一、二、三……大概六个人。

    还有他们兴奋的呼喊，大呼小叫的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猴子。

    兰达胳膊肘撑在花枝旁，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不是他什么武器都没有还带着伤，他一定要弄死前面这帮傻蛋。

    他心中无端浮现出一个念头：他们走不了了。惹怒了玫瑰，神来也救不了他们。

    咦……？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

    此时，异变陡生。

    花丛外面的液体暴起，花丛里的兰达也未能幸免。一阵剧痛从右眼处传开，本已减轻的头痛骤然加重，手臂脱力无法再支撑身体。于是他重重地摔进了花丛下的泥土里。温热的液体从右眼处汩汩流出，浸湿了脸下的土壤和衣领袖口。那大概是血。看来他被打中了右眼。

    他如此想着，竟隐隐带着庆幸：他左眼的余光里，六双腿和靴子早就被血色覆盖，如今再看只有疑似升高的液面。他只是没了一只眼睛，而他们则是失去了生命啊！

    但庆幸并不能止血。他开始感到晕眩，大概是失血过多。他看不清自己的皮肤颜色，也许它们比先前更苍白；他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吧。

    忽然，他的腿一冷。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这一哆嗦倒是让他清醒了几分，颤颤巍巍地向腿上摸去。

    他摸到了那颗“大概能卖个好价钱”的石头。

    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冰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像是温水流过四肢百骸，舒服得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流血的眼睛。

    “咳咳，喂？能听见我说话吗？能的话回个1！”

    我都要死了怎么回个1，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迷迷糊糊地想。

    “好的，那么现在，这位朋友——清醒一下朋友！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眼睛了？！”

    反正都要死了，眼睛爱要不要。

    “嘿我真的是……兰达！兰达！莫斯提斯?兰达！！”

    死后的世界这么吵闹吗……？

    “听着，兰达。把我塞到你的眼眶里，不然你就真的会死！”

    ……要试试么？

    反正都要死了……不试白不试。

    他挣扎着把石头拿出来，对着微弱的光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慢慢塞进了右眼眶。

    也许是因为一直在疼，连“把石头塞进眼眶”这种事情都没有什么疼痛，只有淡淡的异物感。

    塞的时候他能够听见原始组织被挤压发出的声音，咕唧，咕唧。

    “好啦！”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充斥着喜悦，“之后我就是你的眼睛啦！不用担心，我肯定比你原来的眼睛还好用！”

    ……？

    你是谁？

    还没等听到对方的回答，兰达便失去了意识。

    视线一片模糊，兰达隐隐约约感觉有个东西伸过来看向自己。

    “你醒啦！”

    “手术很成功，你已经是……唔唔唔，对不起我错了我是开玩笑的……”

    兰达感觉自己头上都要冒出青筋了。

    他站在一片虚无中，面前是那块石头，散发着温和的光芒。

    他的意识刚刚苏醒，就听到这石头不着调的话，然后……它的“嘴”似乎就被自己捂上了。

    现在他似乎又松开了它，因为他听到了这石头夸张的喘气声。

    “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兰达抱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盯着它，“然后回答我的问题。”

    “第一，你为什么会说话。”

    “这个……”

    “第二，你为什么要让自己代替我的眼睛。”

    他轻轻眯起眼睛。

    “一条一条来，咱们不急。”

    “……”

    “……唉。”

    石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类似于饱经沧桑的人叙述自己经历的开场白。

    “好吧……”石头咕哝着，“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我是一台S级机甲的核心，你可以叫我菲尼。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但这个任务太亏了。如你所见，我的身躯都搭在这里面，只留下了我这个中枢核心了。

    “原本我都布置好了防御罩，隐蔽了你的气息……谁知道它怎么回事突然失效了，穿透了你的右眼。那可是我最后一点能量啊！！布置完后我就陷入了沉睡……总之，我醒的时候你已经被戳了。而且猩红玫瑰是会吸血的，照你那出血量没一会儿就得死，你一死我任务就失败。还好我的核心是生物移植材料之一，能勉强顶点儿用，止个血什么的，只好忍痛把本体送你留个意识体在你脑子里骚扰你啦。”

    “也就是说……”兰达思索着，“我有很大的秘密，不能留在原处，并且需要一台S级机甲保护。但现在我失忆了……”

    他是怎么猜到他的背景的？！菲尼有点沮丧。它一开始可没猜出这次任务的目的是什么。

    明明都失忆了……

    忽然，菲尼咻的一声冲了上来，光芒恨不得变成实体砸到兰达脸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对！！！你得给我打工还债！！！我堂堂S级机甲，为了保护你丢盔弃甲，只剩一颗核心，还成了你的新义眼！！！你得赔我一具新身体！！！！！”

    兰达欲言又止。他很想指出，“丢盔弃甲”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但转念一想发现字面意思完全相符，于是他放弃了；同时他还很想问，你出官方发布的任务那装备不该向上级要吗？他是任务对象，凭什么要他为这个情绪过于丰富的机甲打工？他还失忆了呢！

    “因为是你指定的我来保护你。”菲尼闷闷地说，听起来大概是从愤怒模式切到了悲伤模式，“而且现在我和我的直属上司失联了。你知道的，定位系统……哦对你忘了。如今星盟定位和通讯技术仍有缺陷，导致定位系统和通讯系统必须绑定，且相应模块体积较大，因此机甲上的这两个系统都装在驾驶舱里，我也不例外。然后嘛……咱俩到这儿的那天，为了逃命，我引爆了自己的身体，只留了这颗机甲智能中枢核心……所以……”

    懂了。兰达肃然起敬。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敬什么，但好像菲尼凄惨的境地的确是自己造成的……算了。打工就打工吧，正好借这个机会造个新身份。

    啊，一想到自己要干违法的事儿，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激情澎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