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雨在巷口的咖啡厅坐到打烊,才艰难地拖着步子往小区大门走。
边原问:“迟同学,你是不是不敢回家?”
迟雨说:“有这么明显吗。”
边原点头:“嗯,你姥姥很凶吗?”
这句话似乎又能作为暗恋她的佐证,迟雨提高音量:“天呐,边原,还说没有暗恋我,连我家庭情况都这么了解,说吧是不是打听我很多次了?”
边原反驳:“上个月我在医院碰到你姥姥,她怎么一眼就认出我了,是不是看过我照片。”
“不要想太多!”
她被带着走,忘了一开始怀疑的点是他知道自己和谁住。
他用一模一样的话回:“不要想太多。”
迟雨表示,姥姥也是颜控,眼熟你不要太正常,最后补充道:“但是,不要想太多。”
关于姥姥的病情,她倒想和边原聊上一聊,话才起头就被来电铃声突兀打断,是余鹃。
“好,到楼下了,这就上去。”
迟雨向外招手:“边同学,明天下午哦。”
语气轻松得听不出来是要准备进行流产手术。
边原插兜站在原地:“好。”
迟雨和亲妈余鹃的关系很微妙,理性上她能理解余鹃的利己主义,感性上她怨余鹃没有给予过一丁点母爱。
余鹃当年火速甩了老公女儿另嫁,因为新丈夫对她有过一段婚姻颇有微词,她就能狠下心从来不带女儿。
余鹃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不爱孩子的妈妈。
迟雨三年级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余鹃,没认出那是她妈。
她生命中母亲角色的缺位,被迟珍珍补上了,给了她另一个人完整的、独一无二的爱。
迟雨经过对余鹃不解、憎恨、怨恨的时期,现在即将迈入三十岁,种种情绪的飞尘落地,只剩陌生。
她把余鹃当陌生人。
这两年里她和余鹃碰面的次数比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因为迟珍珍的病。
她和余鹃是陌生人,但余鹃和迟珍珍却是一对强羁绊的母女。
完全无私的迟珍珍生出了绝对利己主义的余鹃。
两人存在着严格的脐带情节,迟珍珍就是余鹃的后勤部,尽心尽力做她的清洁工,一心为她扫去后顾之忧,包括在精神上被遗弃的外孙女。
第一次手术后,迟珍珍不止一次努力去弥合眼前这对母女的关系,毕竟未来那么长,自己走后,迟雨就剩这么一两个亲人。
迟雨实在别扭,没法在三十的岁数从头和亲妈培养感情,只能做到“相敬如冰”。
拖着步子到门边,深呼吸了一口才推开门,进屋后第一眼锁定在沙发上的红色天鹅绒连衣裙。
迟雨淡淡的:“妈。”
刚买的中古落地灯灯光明晃晃,余鹃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回来了。”
被抛弃的人早已放下,抛弃的人反倒别扭起来。
迟雨看也不看她,径直从柜子里拿出家用体检仪器和笔记本,开始给姥姥做身体检查。
迟珍珍习惯性地摆正身体,打破僵硬的气氛,柔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迟雨一律答:“加班。”
余鹃不知道找什么话题,下意识提异性关系:“谈男朋友了吗?”
迟雨言简意赅:“最近没兴趣。”
余鹃说:“你姥姥也不催你哦?”
迟珍珍倒哂笑了一声:“我不催,怕催出事故。”
所谓事故即她的前一段婚姻,余鹃被噎着,这话题就止在这儿了。
屋内的气氛降到冰点,余鹃识相地起身,说不早了,要走。
“送送你妈。”
迟雨无法,拖着步子跟在后边送人到玄关。
余鹃烫了大波浪,勾了一绺在指尖,讪讪地问:“好看吗?”
迟雨对这蓦然的亲昵只感到十分尴尬,迅速瞟了一眼后答:“好看。”
余鹃把门拉开一条缝,示意她跟出来。
“这是周医生,胸腺科的专家,你后爸用了关系才约上的,明天。”
迟雨捏着名片,一时愣在原地。
明天她约了流产手术的。
余鹃以为是另一个意思,在她肩头拍了一记:“人家就明天有空,别灰心,你姥姥还没到头呢。”
迟雨问了时间和地点,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先应和说:“行。”
把余鹃送到电梯口,等电梯来时,她头一回主动搭话:“姥姥不想再化疗了。”
余鹃一瞬的犹豫也没有:“病人都是糊涂的,先听专家怎么说。”
迟雨投去冷冷一瞥,没说话。
冲完澡出来,看到沙发上的斜挎包拉链敞开着,一旁姥姥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隔层露出的报告单只一角就让她心跳加速。
她拉没拉包链?产检报告单是完全塞在隔层里还是本来就露出一角?
迟雨无法确定。
湿发乱打在肩头,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声音显得高亢却单薄:“姥姥,您干嘛呢?”
“等你出来。”
迟珍珍的声音一贯沉静,语气平稳,似乎总是胜券在握,以至于迟雨判断不出她有没有看到产检报告单。
迟雨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等我干嘛……”
“你妈刚才给你说什么了?”
迟雨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要说这个。一边把包链拉上,一边如实说:“给了一张名片,是个专家,明天咱去看看。”
“我不看,到这地步都一样。”
“不想治就算了,是挺受罪,就当为了爱你的人,去看一看呢。”
迟雨到阳台上拿烘干的毛巾,往头发上一抹,开始擦头发。
她头发浓密,一根根在灰色毛巾里交缠,终于擦完了,才听到姥姥说:“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既然要去见姓周的专家,流产手术只得往后稍,给张敏发出信息后,又想能不能安排在同一天?
迟雨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她虽然不觉得流产是什么大事,不至于上手术台前要沐浴焚香,下手术台后专门疗养,但从自己体内剥离出一个胚胎,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头一沾枕就困,肺腑里的愁绪替她上足发条,足足能睡到明天中午。
第二天起来,忙着翻找姥姥的病历单和通知余鹃,临出门时才想起来忘记告知边原了。
连忙编辑信息发出去,合上手机,一脚油门直奔瑞嘉私立医院。
就诊结果与上一次没什么不同,乳腺癌到这个时候,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化疗。
回到车上,迟珍珍甩出一个“哼”:“死心了吧?”
余鹃靠在副驾驶,从内后视镜里看过去:“周医生都说不要放弃,还有希望。”
迟珍珍年纪越大越固执:“不做化疗。”
余鹃还要开口,被打断。
“想送我回那受罪的地方,不可能,生的希望是做给你们看的,受罪的就我一把老骨头。”
车厢内仅余滞重的沉默。
迟雨一路不发一言,先送余鹃再送姥姥,找了个借口没回去,说要回公司拿东西。
实际上漫无目的地绕了三圈路,从太阳涌起三丈高到乌云盖顶。
等红灯的时候才发现边原在一个半小时前回复:行。
一个小时前:对方拍了拍你。
半小时前:对方拍了拍你。
迟雨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输入,又删掉,最后连摁两下头像,“你拍了拍对方。”
三分钟后:你拍了拍对方。
五分钟后:你拍了拍对方。
十分钟后:喂!边原。
对面直接拨来移动电话。
“喂。”
“在哪?”
“医院。”
“哦,我过去。”
“行。”
她向右打方向盘,穿过灰色的街巷,停在附二医楼下。
边原带着一身雷阵雨的霉味进来,身穿灰色开领半袖衫,头发显然抓过了。把伞扔在脚边,下意识看向她肚子。
这一眼就是磨尖了的铁签子,把迟小姐的一腔愁绪烦气戳破了。
于是她把一整天来的情绪倒豆子似的在他跟前倒:“胚胎还在!”
“你要不要那么关心ta啊?”
“你衣服都湿了,我和胚胎会不会感冒?”
打过两次交道,边原已经明白了这位老同学除了辣,还有点情绪化,当然他为此找了一个理由:怀孕的人总是情绪化的。
同科室女医生怀孕的头三个月,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特多愁善感,泪腺发达。迟雨只是有点小脾气,还好,如果她哭,他决计无法应对女生的眼泪。
边原一一回答她的三句话:“我知道,你在微信说了,突然有事。”
“我也提供了一条染色体不能关心吗?”
“淋雨感冒的原因是身体受低温侵袭,免疫系统抵抗力下降,雨中携带的细菌和病毒通过呼吸系统进入呼吸道,引发呼吸道疾病。我体温正常、带了口罩,所以不会感冒。”
迟雨手向后排座席一捞,拿出上次去游泳池后一直放在那里的浴毛巾,扔给他。
“那也要注意!我和胚胎都很娇贵。”
说着一边抠着方向盘,一边瞧他,“擦仔细点。”
还把胳臂探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又探到他身上,确认人的体温。
“真的没有感冒吗?”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她把心事都写在眉眼上,边原在这之上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掩在刁蛮和娇气外壳底下的,无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