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僧被收后，盘龙峡一带的乌云渐散，玉盘高挂上空。

    裴秋雨几人活着到底还是留下了个隐患，保不齐明天应长生和舜华的事儿就被捅了出去。

    在于瘴池中暴露身份的那一刻，舜华有想过将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但沉伽的现身让她立马放弃了，以蛊司的本事，接下来寂明找到她不过几日的功夫，也就罢了。

    本来从忘心湖那紧张又凶险地方还生舜华还心有余悸，但山间的风，带着菩提的木香轻柔的拂过脸上，让她心境慢慢平静了下来。

    绕着佛陀寺而行，应长生的脚步轻快，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

    本来三人同行无言，他先行开口打破了夜的宁静，倏然道：“你要去的下一处地方，或许是酆都。”

    闻言，舜华一怔，酆都。

    书中记载那是鬼城，是阴司地府，人死后的去处。

    去酆都往生的鬼魂们身上都带着各自对应身份的路引，那是鬼城的通行证。

    入城前要先过一座名叫奈何的桥，桥下是血流而成的河。

    桥上有一老妪名孟婆，每一道鬼魂都要喝了它熬煮的孟婆汤方能过桥，那是民间传说中喝了后可以忘记这一世所有爱恨嗔痴，忧愁悲伤的汤，让过往奈何桥投胎的鬼魂们彻地忘记这世的记忆，安心转世。

    穿过开满曼珠沙华的奈何桥便是入了城了，所有大凶大恶而无法投胎的魂魄都在城中，其间恶鬼无数，城中分为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给予这些魂魄不同阶级的惩罚。

    活人跨入鬼门的一刻便魂飞湮灭，肉身糜烂。若是出窍的魂魄飞入鬼门，则直接被关入十八层地狱受刑。

    将那张兽皮拿出注入灵力，上面果真出现了一朵血色的曼珠沙华及酆都二字，舜华蹙起了眉来，问：“你怎么知道下一处在这儿？其余的地方也知道吗？”

    落仙村与佛陀寺便危机重重，姑且还能应对一二，纵使打不过凭她的本事还能逃，可酆都是何等凶险之地？她要怎么去？总不能将自己杀了，成了投胎转世的魂魄以入城。

    “猜的。”应长生在此之前就寻过其他路口，无果，“不过很遗憾，除了落仙村和酆都的八剑，其余的剑在哪我也不知道。”

    舜华快走几步于他身侧，将手上兽皮递于他身前：“我这里有张兽皮，不知道住持能否从上面看出玄机？”

    “你手上的东西是瀛洲仙人所制，不用试了，我看不透。”应长生轻轻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兽皮，没有接过，而将转手上的剑给了傅舟桓，“我只知道掩日在沉蝓与江乏身上，它和断水只本就同属一个地方，是落仙村的花与蝶，而转魄则于你找山应该无用，因为那是余神山叛徒所执之剑，不过你们拿去带着也无妨。”

    难怪在落仙村没看到蝶和另一把剑的踪迹，临行前问起花的事方怨支支吾吾的，原是沉蝓拿了去。

    如此说来，余下要找的最多不过还有三剑了。

    不多时，在这闲聊之中，应长生领他们到了一处被厚重的藤蔓密布的崖底边缘。

    四周杂草丛生，一看便荒废许久，傅舟桓瞥了一眼周围泥泞上深浅不一的新脚印，淡声道：“你这佛陀寺倒是热闹，这样的地方都有人找来。”

    “天道禁制不开，无人可得道升天。”应长生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等闲视之 ，他翻转手腕，执转魄打出了数道剑气，“想要鬼面僧的人多，懒得管，毕竟我自己都未曾得道，他们又凭何能以这一念得道？”

    在松明的耳濡目染下，舜华对也天道的禁制略有耳闻。

    凡人修行到了最后一步，天道降下束缚灵魂的锁链，可以长生不老，却再也无法突破，寂明亦是如此。

    那些层层相叠的藤蔓被切落在地，山石一座周身布满青苔的小塔露了出来，舜华挑眉：“什么东西让住持如此费心藏在此处，也不知被人拿了去没。”

    “再没别的人能进去了，这个禁制，除了我，谁也破不了。”应长生咬破手指，轻轻抹在了在门前那锈迹斑斑的莲门环上。

    金色的流光随门环散开，环绕着塔身而行，塔上的青苔与斑驳瞬间消失不见。

    推门而入，只见整个他们所在的这一层上画满了斑驳的壁画，占了整个小塔的七分，上面全是破旧泛黄的藏书。

    这里到处挂着跳跃的烛光，但那白烛身上却无油滴落，中心处供桌上摆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祭吾友，离夜冢’。

    不知为何，入室见了壁画后，一滴泪从舜华两颊上悄无声息地滑落。

    舜华将手放在颊上，感受着那片莫名而来的潮润，她怎会又哭了呢？

    像是灵魂深处所升起了对壁画所绘之事，以及那展牌位的悲恸，舜华问应长生：“这里是？”

    “仙盛那年废弃的经阁，离夜当年是我的至交。”应长生叹了口气，抚上了那块祭牌，“而我，欠她良多。”

    舜华抬头在灯火下观壁，心知此地所绘之事便与那已故的仙人有关了。

    上面道述着千年前仙盛年间，人皇痴于成仙，而率天下修道的一个王朝。

    华安国前朝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修真界也算安定，直至先皇薨逝，由新太子接掌皇位成为了新皇。

    刚开始这位年轻的新皇将这天下治理的亦是人寿年丰，井井有条，但好景不长，新任的君主在位三十年后，干旱陡然再次降临人间，饿殍遍野，有了人吃人的景象。

    佘神山的离夜在那一年里得道成仙，她身着白衣，于烈日下从天而降，赐雨于华安。

    只因那日对仙人的惊鸿一瞥，新皇开始痴于寻仙问道。从此只要是修道之人，在整个国家的地位与日俱升，而科考武试中举者地位不如修士，便造就了举国修仙场面。

    而修道需要有好的命格与修炼的灵根，哪有那么多人又能有这两者之一呢？富贵人家还能砸天地灵宝，平常人家只能苦修，极易走火入魔。

    几年后，在一名年轻男子的带领下，有了一个阴损的修行方式，那便是杀人，夺其命格，炼化其魂魄以壮大自身。子民们日益开始痴于虚妄，荒业忘农，有仙人出世制止，却被恶言相对。怨气开始弥漫了整片国土，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化煞成恶，平民百姓惨遭屠戮。

    生灵涂炭，仙人佛者们不可过分干涉人世之事，说服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世人癫狂，顺应他们自取灭亡。

    无人能再渡这乱世，直到最后，整个人世间布满怨气，四处都是行尸走肉，离夜终究放不下众生，在即将化神之际率众仙佛，燃神魂以净人间，消抹了所有人的记忆，而得天下太平。

    画上离夜整个人身上燃烧起了金色的烈火，在忘心湖底幻梦中见到的白衣小姑娘已经长成少女之姿，那一双坚毅又清冷的眸子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但这次是如此义无反顾，却又多了一丝不舍和哀切。

    “这上面不过寥寥几壁，只说了个大概，佘神山仙人燃魂救世的故事早已传遍人间，你应该也听过。”应长生将桌上的香盘与牌匾拿下，放入袖中，“这个故事是我编传下去的，便是当年之事。”

    无论是人力还是天力皆有尽时。

    因为崇尚修道，以致于灾祸横行，民不聊生，所以天道封了所有凡人成仙的命格，便堵住了这类灾祸。

    只是壁画上所绘之事太过片面，人间都成了炼狱，还在修仙，舜华不懂他们对成仙的执着：“那时的天下竟无人揭竿起义吗？”

    应长生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有人从中作梗，而民众本就容易被煽动挑唆。”

    “说起来，你知道蛟珠什么选择你吗？”

    “应长生！”傅舟桓眸光微闪，低声厉呵。

    “你也不必还这么防着我，她不愿意随我修佛，我亦不会强留。”应长生苦笑，不自然地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的衣袖，“我早已没那么固执了，既然你们要带这位姑娘寻山，那将一切告诉她又何妨呢？她到底还是来了佛陀寺取了蛟珠，同佘神命运再次相连却终究是另一个人。”

    当年的他舍不了自己的佛道，怕死，明明是他要救世，却在落荒而逃后将一切留给了离夜一人承担，最后终日于愧疚之中，再也勘不破自己的道，也再也不想再勘破自己的道。

    那个白衣少女不会怨他，但他怨自己。

    再次相见已是物是人非，事事却未休，她依旧要去佘神，可白衣却成了黑裳，他会成全她。

    烛火下的少年像龇起獠牙的小兽，道：“你最好是。”

    应长生说得云里雾里的，舜华一脸茫然：“住持，你到底在说什么？”

    “刚才在忘心湖时，云海中出现的高山与蛟龙，便是蛟珠归为后，佘神山和离夜的法相真身幻影，你，是她的转世。”应长生定睛看她，说出的话如惊雷般在舜华的脑中炸开。

    此话出，塔中安静了下来。

    舜华恍惚间讶声道：“啊？”

    从前的她是个踩着千人枯骨爬上来的舜华祭司，有些数不尽的杀孽，完全和这个舍身救世的仙人大相径庭。

    “人木是蛟珠的眼睛，它认出了你的魂，所以才急不可待的使你中瘴，引你而去。”应长生眼中但半分玩笑的意味都没有，“你现在的身躯太薄弱了，根本承受不了离夜留下的力量，所以蛟珠只是存于你体内，暂且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难以置信，但舜华不过稍稍讶异了一瞬便接受了这件事。

    只要有地狱轮回就有转世，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前世，所以已经转世之的新人前世是谁又如何？她是她，过去的仙人离夜是离夜。

    那颗蛟珠确是像有意识般选择了自己，若离夜的力量能为她所用，以更快的寻得仙山，再好不过。

    她从不介意借力打力来为自己谋得一条出路。

    “佘神山中现在封着四道法相金身，其中就有沉蝓江乏二人的，沉蝓是江乏拼尽全力救下来的，所以成了堕仙，而江乏的魂也化了煞。至于傅舟桓......”应长生眼中透着几分狡黠，转而道，“你就放他一马，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脸皮薄，他不想说的东西就别逼问人家了，万一是什么天赐良缘呢？”

    应长生这样打趣就像沉蝓那般不着调，舜华一时有点无言。

    沉默了片刻，‘叮’地一声，断水落在了地上。

    傅舟桓脸涨地通红，对应长生怒目而视。

    应长生开怀地笑了几声，作为天下大寺住持的威严荡然无存，他靠在石壁上，眼底笑意更胜：“哎，至于去酆都之行阿槿也无需担忧，袁俸是我特意为你找的帮手，他的主家便在酆都入口处，让他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