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那顿饭跨越时间,和现在重叠,虽心境不同,好在故人依旧。
三人吃完这顿久别重逢的早餐,姜柚柠在外间收拾,周舟和邬民阳两个大男人挤在狭小的厨房洗碗。
“你跟着进来干嘛?一共没几个碗要洗。”周舟看着邬民阳撒了一地水,明显帮倒忙的样子,无奈吐槽。
“那我也不能跟姜柚柠两个待在外面,毕竟我现在可是成功人士,钻石王老五,我怕你吃醋,我可记得你是个大醋坛子。”
“那不会。”
“哎呦喂,成长了昂,真大度!”
“不是大度。”
“那是为什么?”邬民阳把碗摞一起,转头看着周舟一脸好奇。
“因为柠柠压根就不可能看上你。”
“周舟,今天我跟你拼了。”再一次受到伤害的邬民阳咆哮道。
“打住,你现在跟我说两句好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想都不要想!”邬民阳拒绝的干脆利落。
“真不去?不后悔?”
“我邬民阳这辈子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那行。”周舟把洗碗布晾好,潇洒转身。
留邬民阳一个人在厨房原地打转,这人怎么这样,就不再劝劝,就这么走了?
周舟出来的时候,姜柚柠正弯腰站在货架旁边碎碎念。
“柠柠,在干什么呢?”周舟见她看的认真,凑过去轻声问道。
“我在记价格。”姜柚柠盯着货架没有回头。
“你记价格干嘛?”周舟更好奇了。
“这样下次赶集我就可以过来帮你了呀。”姜柚柠回答的理所当然,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也是,老板娘怎么能不知道自家产品价格。”
姜柚柠气的在周舟胳膊上拍了一下道:“周舟,你现在怎么学的这样坏。”
“哎呦喂,不是我说,你们两个打情骂俏能不能有个度,这里还有一只单身狗。”邬民阳本来就一肚子不痛快,一出来就看见两人郎情妾意的,说话不免就有些酸溜溜。
周舟一把把姜柚柠搂进怀里,看着邬民阳不无得瑟的道:“虐的就是你这只单身狗。”
然后又低头在姜柚柠耳边低声道:“老板娘,好好记价格,我跟邬民阳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给你带萝卜丝饼。”
“啧啧啧,恋爱的酸臭味儿,臭不可闻……”
周舟走过去在他腿上提了一脚道:“少废话,带你去个地方。”
“说清楚,可不是我求你的,是你自己巴巴的要带我去的。”
“废什么话。”
周舟带着邬民阳往上街走去。这几年青山镇稍微往外面扩建了一点儿,在姜柚柠家不远的地方建了一个小广场,早晨傍晚老头老太太们最是集中。
广场周围栽种了一圈黄果兰,等到了春夏季节,整个小广场都被淡淡的花香萦绕,在树下阴凉处便总能瞧见你侬我侬的小情侣。
邬民阳比不得周舟常年在小镇,加上酒劲还在,腿脚酸软,忍不住抱怨道:“周舟,你就不要玩儿神秘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周舟回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邬民阳:“带你去解心结。”
说完也不管后面的邬民阳,依旧大步向前,偶有刚开门营业熟悉的街坊,他都微笑客气的打声招呼,说句生意兴隆。
曾经那个内向冰冷的周舟,真的变了样子。
等邬民阳终于追上来时,周舟正闲适的靠在一棵高大的黄果兰树上。冬日早上虽说有些冷,但小广场上已经聚了很多人。
跳舞的在凤凰传奇嘹亮歌声里找着节拍,运动器材上的跟着歌声旋转跳跃,另外还有一堆人围着棋盘指点江山。
阳光透过黄果兰的枝叶,撒下斑驳的光,在这个冬日的清晨,带来稀薄的一点温度。
“带我来这里解心结。”邬民阳带着沉重呼吸的声音被音乐声掩盖了大半。
周舟拉了他一把,让树干挡住了他的身形。
“看那里。”周舟指向下象棋那堆人的方向。
“不都是街上的熟面孔,有什么好看的……”邬民阳住了嘴,他在那群人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人,他的爷爷。
在邬民阳的记忆里,从那件事情过后,老邬很少跟人扎堆,更没有像眼前这种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场景。
“我爷爷怎么在这里。”邬民阳迷茫的看着周舟,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老邬有几个棋友,他们约好的每天都会来几盘,风雨无阻。你看那把大遮阳伞,还是老邬出资买的。”
“爷爷他……那件事……”邬民阳难以启齿。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老邬早已经放下。”
老邬放下了?邬民阳不敢相信,在他的心里,他爷爷最是迂腐古板的人,不然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从来不曾去看过他,甚至在家里,也不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老邬是他们镇上初中的教导主任,从来对学生不管是学习上,还是行为习惯上,最是要求严格。
青山中学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毕业生,如果做个问卷调查,老邬绝对以他的严格让所有学生们记忆犹新。
可正是这样一位对已对人都严格要求的老教育工作者,家里却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老邬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从小品学兼优,是青山镇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老邬的骄傲。
可就是这个青山镇出的大学生,教导主任的独子,邬建国,因为在单位盗取公家巨额财物,被判了刑。
已经记事的邬民阳从来没有在爷爷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不可置信、失望、绝望、脸色灰败,这个像山一样的老人,当着孙子和刑警的面嚎啕大哭。
从此那钢铁般的脊梁便弯了。
从那以后,邬民阳再不曾感受过来自爷爷的慈爱,只有无尽的指责与批评,以及变本加厉严苛的要求。
邬民阳在最叛逆的年纪,无比怨恨过面容已经模糊的父亲,和仅有一墙之隔的爷爷。一个家庭教育失败的父亲,一个品行不端的逆子,他们的错,凭什么要把这样的错强加在他邬民阳的身上。
可是他又不甘心,他凭什么向这样两个失败者屈服,凭什么要让他们来主宰他的人生,他要从这样的泥潭中挣脱出来,我命由我不由天。
邬民阳开始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读书上,他不是有天赋的小孩儿,但他足够努力,他考不了第一,但他也从未让自己掉出过优秀的行列。
到县城读高中,到离家很远的北方上大学,毕业后也是选择留在当地,再没有人在他耳边说他什么什么做的不好,什么什么做的不对。
他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他成了许多人追捧的对向。他挣脱了自己的命运,也摆脱了爷爷的唠叨。
但他却又如此的思念那个从小长大的小镇。
他一年又一年不辞辛苦的南北往还,给爷爷买房子,买各种青山镇,江城县都买不到的吃住用品,只想得到他亲口说出的一句夸赞。
那怕就一句,他就能跟小时候的自己和解。
可是没有,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
“老邬,你这手表新买的吧?”老人声音洪亮,即便隔着距离,邬民阳还是能听清。
正是因为能听见,他紧张的捏紧了拳,他能想到老邬会怎样回答。毕竟昨晚在家他已经听过一遍答案。
“周舟,我们回去吧。”伤人的话,他不想再听一遍。
谁知周舟却拉了他一把:“邬民阳,你再等一下。”
“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今天不问呢,我这手伸进伸出可好半天了。”老邬语气愉悦,哪儿还有半点跟邬民阳说话时剑拔弩张的样子。
“看你那个得瑟样,说说吧。”对面的老头也不恼,有了一步棋,一脸笑眯眯的样子。
“我家孙子给买的,说还是国外带回来的呢,什么洋牌子,我没记住。”老邬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迎着阳光又仔细瞧着腕上的手表。
“不愧是你从小带大的孩子,就是孝顺。”
“老邬,你家孙子真没得说的,一年回来看你多少趟。”
“谁说不是,老邬衣食住行,那样不是他家孙子给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全是对邬民阳的夸赞,对老邬的艳羡。
“我家民阳最是懂事的,小的时候学习没让人操心,长大了工作也没让家里操心,一路靠着自己辛勤努力走到现在,我有时想想也心疼。”
“都苦出来了,老邬你以后且等着享福吧。”
“就是,再等你家民阳结了婚,抱了重孙,日子更是开心。”
“哈哈哈哈哈哈……借各位老街坊吉言呐。我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没想那么多,只希望我家民阳这辈子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不要……不要……”
“老邬,今天大家都替你高兴着呢,别翻那些老黄历,我们再来一盘。”
邬民阳越听头越低,最终蹲在了树根旁。冬季干燥,树根周围有一层薄薄的浮土,此刻却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湿润的小坑。
安慰的话语男人跟男人之间总是很难说出口,周舟习惯性的摸出了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最终只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火。
“给我一根。”邬民阳没抬头,只伸过来一只手。
周舟索性把烟盒和打火机都塞进了他手里。
抽了两根烟,邬民阳起身时腿有着麻,一只手撑着树干才勉强站稳。看周舟一脸面无表情的叼着没点火的烟,忍不住又开始犯贱。
“周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说你咋还怕姜柚柠怕成这样,她一回来,你抽根烟都不敢了。”
“邬民阳,我他妈再管你我就是狗。”周舟气的把烟抽出来扔进邬民阳怀里。
“别别别,哥,亲哥,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是狗,我单身狗,不懂你们的恋爱游戏。”
“邬民阳,柠柠回来了。别说只是让我戒烟,她就是要我这条命,也只是她一句话。”周舟的语调很轻,但里面的郑重邬民阳一清二楚。
可就是因为都清楚,他咬咬牙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周舟,姜柚柠不告而别五年,如今她回来了,可有一句解释。”
周舟眼光冷冷扫过,邬民阳只觉心底一颤。
“周舟,这样的事你再经不起第二次了。”
五年前,周舟丢了半条命,没有人比邬民阳更清楚。
刚看见曙光,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前途光芒万丈的周舟,孤独的挣扎在北方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自折羽翼,把自己残破的躯体画地为牢般困回了青山镇,囚禁在他生长的那间杂货店。
“姜柚柠,姜柚柠她应该给你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