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从十八岁开始便总是做一个梦，准确说是一类梦，再准确一点应该说是总梦到一个人。

    那人远比月光皎洁，他站在梨花树下，纷飞花瓣间，伸出手说：“穆明，我就是叶故之。”这一幕是一切的开始。

    最初的梦境都是片段，串联不起来，穆明也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学业压力大，只是这些梦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有些惹人烦。

    突然有一日梦就没了，穆明心里有些空，捋不清头绪也不愿多想，过了几天也就忘了。

    过了二十岁的时候又开始做关于叶故之的梦，穆明开始只当是看戏一样，看着梦里自己送叶故之翡翠发簪，夜凉如水却因这眼前少年而心中暖意融融。

    可后来渐渐不再是看戏的状态，而是与梦中那个穆明重叠起来，整个心境也随着梦里人起起伏伏。

    甚至梦到自己与叶故之在中元节的街头游玩，之后他抚摸叶故之的眉眼，又偷偷亲了叶故之，心中澎湃爱意和崩塌的理智在穆明梦醒之后都余震不断，他终于清醒时仍觉得无边爱恋无处宣泄，忽觉身下似有凉意，撩开薄被低头看了自己裤子，然后真的清醒了，坐起身大骂一声，起来去浴室洗澡，一边洗一边接着骂。

    洗完擦着头发想：梦里那人是不是长得像哪个“电影”□□？可又怎么也想不出，越想越烦躁，扔了毛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疯了？”

    那次之后他有点抗拒了，毕竟什么都没干就是亲一下都让他反应这么大，对方还是个男人，这种“春梦”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怕自己有“病”去找好友陈旭聊了聊，当然没提什么亲密举动就说总梦见相似的人。

    陈旭用看傻X的表情看着他说：“你是不是闲的？”

    之后穆明再三确定自己不是喜欢男人之后，只能安慰自己做个梦而已，不要大惊小怪了，难道为了不做梦一辈子不睡觉了？

    可慢慢的，他就感觉那梦太过真实了，他仿佛在走完梦中明帝的一生，梦里刻骨相思渐渐影响了他。

    有时候明明已经醒来了，可好像还在梦里，就像今天，穆明睁开眼的一瞬，眼泪夺眶而出流进鬓边，胸口疼痛，口中喃喃：“故之。”

    而后他慢慢坐起身环视四周，不见白衣少年，不见王帐内饰，不见鹅毛大雪，只是自己卧室冷峻的蓝灰色，他摸了摸脸，适应了一下才彻底醒过来。

    慢慢走到洗漱间，低头洗了把脸，然后看着镜中自己，没再像之前那样烦躁，也没再抗拒，而是悲伤的回忆梦中的故事，爱而不得的滋味深深扎在心里。

    此后六年，这个梦越来越频繁，很多时候甚至反反复复的梦见同样的事情，有时梦境朦胧模糊，有时又清晰。

    最近一段时间梦的更为频繁，几乎是每日都做这类梦，梦中澎湃汹涌的爱意几乎溢出穆明身体，可梦里那人忍着，他也只能忍着，梦醒了也只能颓然坐着等着天亮。

    这天穆明很早就醒了，这次梦到了叶故之月下舞剑，仙人一般的叶故之在一众赤色深色中格格不入，然后穿着大红喜服的自己踉跄着走到叶故之院外，期盼着忐忑着悲伤着敲响了叶故之的院门…

    穆明醒来后呆呆坐在床边，脑海中是叶故之打开院门，一张莹白脸庞在月色下似有清辉。

    窗外突然想起汽车鸣笛的声音，将穆明一下惊了起来胡乱揉了揉头发和脸，他到窗前裸着上身打开窗户喊道：“知道了！来了！”

    按喇叭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陈旭。

    陈旭别的不会，计算机方面却是个人才，他家是做传统行业，赶上风口积累了一定财富但骨子里十分传统，见十几岁的陈旭整日捣鼓电脑以为他脑子坏了，要送他戒除网瘾中心，当时幸亏有穆明拦住，甚至让父母出面劝说解释才让陈旭免了这遭。

    再后来他俩在20岁的时候在穆明家的地下室，成立了一个小公司，第二年赚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桶金。

    穆明洗漱完换好衣服，匆忙下楼。

    穆槿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穆明急匆匆跑下来道：“又跟那不着调的小子出去玩？”

    穆明翻了个白眼：“您好好学学用手机看新闻吧，就别操心我了。”

    柳苏在一旁笑着说：“桌上有妈妈做好的三明治，你拿上与陈旭路上吃。”

    穆明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之后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三明治搂了柳苏一下才换鞋出门。

    关门时听见穆槿冷哼着说：“你就惯着他吧。”

    穆明站在门口笑了，心中突然有一丝温暖，梦里的穆明没了父母，他最需要帮助时身边只有那个白衣少年，可眼下他父母健康平安让他感到十分幸福。

    穆明抬眼看着陈旭的车，快步走到车旁，先将三明治透过窗户扔了进去，然后拉开车门坐在副驾。

    陈旭也不见外拿起来就吃，边吃边说：“阿姨给我做的吧？还是阿姨最好，这三明治就不是三明治！这是天上神仙才能吃到的！”

    穆明白了他一眼：“少废话，走了！我爸可看你不怎么顺眼。”

    陈旭一听缩了缩脑袋，踩下油门边开边说：“你爹能看的上谁？阿姨貌似天仙，你刚20岁的时候就带着我搞钱了，我这渣渣他看得上才怪。”

    穆明没接话，问道：“今天去哪？”

    陈旭道：“哦。你这要走了，我想着带你转转放松放松，给你个惊喜，可没想好去哪呢。”

    穆明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特么叫你给我个惊喜？！最后还是我定去哪？”

    陈旭讪讪笑了笑：“我怕你不喜欢嘛，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暴躁？”

    穆明脑海里一闪而过叶故之那张清冷的脸，张了张嘴没说话。

    陈旭不想惹她他不高兴，顿了顿说：“要不我受点累，咱俩去S市转转，今天花销我包了还不行？”

    穆明斜他一眼：“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不认账。”

    陈旭有点心虚，嘴上硬说：“我是那人吗？我说到做到。”

    穆明没再搭话，闭眼养神。

    路上陈旭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穆明闲聊，不知怎么就聊到穆明的梦，于是一脸神秘的说：“穆大少爷，你说这是不是你上辈子的事？你上辈子爱上一个男人。”

    穆明懒得搭理他，梦里的穆明确实很爱那人的，可这话说出来总有些尴尬。

    见穆明居然没否认，陈旭忽然一脸恐惧，咋呼着说：“你天天跟我一起玩不会对我有所图谋吧？”

    穆明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老子特么的不是gay！是gay也不选你！”

    陈旭哈哈哈大笑：“我妹子可对你念念不忘呢，还想着等你回来跟你表白，咱也甭管你是不是喜欢男的了，你要是喜欢谁了你可早点跟我说，我去给我妹子做心理建设。”

    两人聊着聊着已经到了S市，穆明心里烦不愿意看他就一直看着窗外景色。

    忽然眼神一敛，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穿白色中式长衫的少年，神色气质似乎与梦中人一样。

    穆明急忙大喊一声：“停车。”

    陈旭惊的猛然一踩刹车，急忙问：“怎么了？”

    穆明来不及解释，解开安全带推门跳下车，穿过街道时险些被对面车道的车撞了，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

    穆明根本来不及顾及这些，一路跑去找那少年，却怎么也没找到。

    无功返回来，看到陈旭正被后面的司机一顿谩骂，陈旭已经将车往旁边挪去，下车跟后面司机一个劲道歉，见穆明低着头回来了，刚想骂他又看他神色不对，连忙拉着他上车；“祖宗！你是我祖宗！赶紧走吧。”

    穆明上了车，恍惚着扣好安全带，不等陈旭询问轻轻道：“我刚才看到他了。梦里那人。”

    陈旭一惊，而后缓了一下斜着眼看穆明，有些无奈的说：“你昨晚上是不是自己搞事情，睡太晚了？花眼了吧？”

    穆明没说话，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花眼了，如果是还好，如果不是呢？

    陈旭见他沉默了，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试探道：“穆明，你我兄弟一场，要不咱今天也别玩了，我带你去看看精神科吧。”

    穆明听完这话，那点飘渺的心事一下散了，咬牙切齿道：“要不是违法我现在就想弄死你。”

    街头惊鸿一瞥之后，多年前那些迷雾一样的梦变得十分清晰，如潮水般纷至沓来，那些疼痛、恐慌、悲鸣如瀑布流水一般，一遍一遍的每日每夜的冲刷着穆明的灵魂，它们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的心变成了一块璞玉，温润的虔诚的感受他无望的爱意，还有他抓不住的爱人。

    每日醒来心境都有所不同，但是满腔爱意却是相同的，不能触碰的爱人，颓然放下的手，醒来时从心脏到指尖的疼痛，每日每夜磨的穆明甚至忘了挣扎。

    这一日穆明梦到梦中的自己伤了叶故之，他在叶故之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口，又在伤了他的肩，叶故之脸上肩上都在汩汩流着血，染红了他往日的莹白衣衫，然后他带着伤红了眼睛走进磅礴的大雨，跌倒爬起，多日高烧，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去，甚至没拿那只翡翠发簪。

    穆明梦醒睁开眼看到的好像还是梦中床榻的月色纱幔，脸上有凉意，心口绞痛，整个身体每一处骨骼的缝隙都在密实的刺痛，指尖麻木冰冷，他侧身大口喘气，像离水的鱼儿无望挣扎。

    再一日穆明梦到自己浑浑噩噩十年，颓废的自暴自弃的十年，几次咳血后太医跪了一地，他却想终于能扔了一切去找叶故之了，山岚叠嶂间槐花清香，他看着晨光中的人儿心里似有清泉水过月朗出清，在叶故之温柔的微笑中梦境也戛然而止。

    不过三日，跌宕的情感如山洪袭来，差点溺死穆明，疼的他终于要承受不了的时候，这场梦再一次杳无踪迹。

    又过了几天，陈旭看穆明憔悴的脸满怀心事的样子，终于没忍住问他怎么了。

    穆明习惯性的用食指敲着膝盖，怎么了？疼。

    “我那个梦，清晰了。那人……叶故之……”穆明不知道怎么开口，那蹉跎的半生怎么说？

    陈旭看着他，轻了语气：“就是做个梦，你别太当真，那日街头估计也是看花了眼。”说这话站起身往外走，“周五了，这个周末好好休息休息，别琢磨这事了。”

    穆明淡淡应了一声明白，转头看窗外，天边暗淡无光似乎有雨将至。

    周五下班的时间，细雨微停，街上摩肩接踵。

    穆明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直低头看着手机里的资料，听到绿灯急促的声音响起，他抬起了头。

    须臾间，穆明看见了对面街上的少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身旁人潮汹涌完全感觉不到，穆明眼中只有他，仿佛跨越千年，他刚刚离去，而他依旧站在那里。

    那少年目不斜视朝他走来，穆明插在兜里的手忍不住的颤着，只觉得心中爱意正以燎原之势燃烧，心跳声如巨雷，半个身子都麻了，整个人都在颤抖。

    当少年经过身侧的一刻，穆明突然回神，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拉住了少年的手腕，低头看进他的眼眸，色乌瞳墨，有波光灵动，在这场暗淡异色的烟雨中，灵魂忽有万顷琉璃堆砌高成，车海人潮，耳边有风呼啸而过。

    少年茫然看向穆明，礼貌的笑道：“你好。请问我们认识？”

    穆明突然意识到，那梦也许只有他做过，他现在对叶故之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沉，在眼前人陌生又疏离的眼神中慢慢松开了手：“对不起，可能是我认错了人，你们长得很像。”

    少年礼貌的微笑说：“没关系，再见。”眼神一秒都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转身离开。

    穆明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胸口燃起的一捧心火让他毫无犹豫，迎着人潮追过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