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五)

    漫天飘雪,白雪缓缓落在展开纸伞上。

    徐荣根原是要去济仁堂的,却走上了与济仁堂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要去找宋延礼。

    两人虽同处京城,这些年,却是几乎没有见过面,也不会相互打探,只是偶尔听见彼此的消息。

    林熹桐接下二皇子殿下一事,是陈问渠告诉他的。

    陈问渠虽是宋延礼的学生,可徐荣根在太医院时,陈问渠也将他当作老师看待。

    即便徐荣根早离太医院,可多年过去,陈问渠还是极尊敬他的。

    这条路,徐荣根很熟悉。

    过去,徐荣根常来宋府,两人也常喝得酩酊大醉。

    只是那时两人仍年轻,如今忆起,竟已是几十年匆匆光景。

    徐荣根收起伞,晃走落雪,伸手敲响门,没一会儿,便有人将门从里打开。

    青丝藏雪,热气散在半空。

    两人间是许久沉默。

    宋延礼轻咳一声,提先开口:“你都知道了?”

    他很清楚,若非知晓此事,徐荣根不可能来找自己。

    他垂首,竟有些心虚地喝下一口茶,“这件事……非我所愿。”

    “我知道。”

    徐荣根继续说:“我也知道,陛下肯开恩,是因为你。”

    太医院中愿意,又有能力说动靖成帝的,只有宋延礼一人。

    宋延礼愣住,“其实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她是你的学生,年初在沈家府上,我曾见过她。后来不想能在顺天院见到她。”

    “你的学生,一点儿也不差。”

    徐荣根:“是她本身就很好,她拜我为师并不久,我又能教她些什么?”

    宋延礼轻轻笑了笑。

    “二皇子殿下他,现在究竟如何?”

    宋延礼摇了摇头,“太医院上下都没能找到病因,前些日子殿下又突然昏倒,昏迷许久才醒来。”

    “这病实在太怪,用了许多法子都不能知道殿下究竟病在何处。”

    那日陈问渠来找徐荣根,曾描述过二皇子的异常之处。

    昨日林熹桐来,也告诉他,二皇子的病与洛宋淮的病是一样的。

    两人坐下许久,口中说的多为二皇子一事。

    门外风雪声,两人各怀心事,又沉默许久。

    徐荣根起身。

    一路而来,他本是有些怨恨的,怨恨太医院为何要如此自私。

    可在见到宋延礼的那一刻,徐荣根再也怪不起来了。

    这明明不是他的错,可自己却心有偏见,将所有的错聚在他一人身上。

    “如今她在太医院,希望你能帮帮她。”

    这是徐荣根对宋延礼唯一的请求。

    徐荣根转身,身后落下他的回答。

    “我会的。”

    岁月磋磨,那些过去不肯诉诸口的答案也渐渐落在心上。

    宋延礼终于知道那年徐荣根为何要选择辞官离开太医院,只是这个答案晚了几十年的光阴。

    两人早已走到了不同的路上,渐行渐远。

    而年轻时执着的事也渐渐变得不重要。

    -

    十日后便是除夕,宫人开始在檐下挂上喜气的宫灯。

    宫灯样式各异,做工精细,工匠定费了不少心思。

    林熹桐入宫,没在太医院待多久,又照例去毓兴宫看二皇子殿下状况。这段时日他不曾昏倒,脸上气色虽不算好,行动间却无病态,还是和往常一样活泼。

    只是林熹桐还是提着一口气,害怕此刻的生气都是假象。

    她刚到时,杨世筠正坐在案前习字,沈玉仪便坐在一旁看他。

    四方红纸上笔墨挥动,起笔提笔成一“福”字。

    见杨世筠写得投入,林熹桐便待在一旁,等他写完其他的字。

    “殿下这些日子可觉身子不适?”

    几乎每日来林熹桐都会问他这个问题,杨世筠却不厌烦。

    “没有,林医士,我近来都很好。”

    杨世筠如此说自然是好的,可于林熹桐而言,却是担忧。

    他醒时生龙活虎,若不细看,绝想不到他身患重病。

    林熹桐扬唇,将面上愁容藏起来。

    杨世筠写了好几张福字,他放下笔,将自己最满意的一张挑出来。

    “母妃,我写的字可好看?”他举起那张福字,神情颇为得意。

    沈玉仪伸手捏他的脸,声音温温柔柔:“好看,筠儿写的字母妃很喜欢。”

    他又将福字举到林熹桐面前。

    笔划工整有力,墨色的字落在朱红纸上,可见喜意。

    林熹桐朝他笑,“殿下写的字真好看。”

    杨世筠倏尔拉着林熹桐的衣袖,将她手牵过来。

    “母妃说林医士待我好,这是我今日写得最好的福字,我想送给林医士。”

    林熹桐拿起那张福字,脸上笑盈盈的。

    “谢殿下。”

    见林熹桐准备离开,沈玉仪将她叫住,“我让人煮了红枣银耳羹,待会儿应该就做好了,林医士留在这儿吃一碗吧。”

    林熹桐微微俯首,“多谢娘娘,只是这……”

    “不合规矩。”

    沈玉仪拂了拂手,“你与我妹妹年纪相仿,又与她交好,我也将你当做妹妹看待,规矩任何时候都能守,可今日的羹错过就没有了。”

    林熹桐再不能推脱,只好答应。

    杨世筠舀起一勺羹,吹了口气。

    沈玉仪眉眼带笑,“我妹妹很喜欢吃红枣银耳羹,林医士也尝尝。”

    林熹桐吃一口,丝丝甜意落在口中。

    “果然好吃。”

    杨世筠在一旁已吃下半碗。

    今日太医院内事务不多,如今二皇子状况逐渐稳定,林熹桐要比之前轻松许多。

    林熹桐将纸小心收起,越过几重宫门出宫,又走了许久才回到家中。

    这些日子洛宋淮身子似乎不太好,若神佛灵验,她真希望这福字能带来福气。

    林熹桐将福字贴在门上,家中也渐渐有了将要过年的气息。

    “贴歪了。”

    洛宋淮将纸小心揭下,稍稍调了点方向。

    林熹桐按按边角,将纸牢牢贴合。

    “若不是今日入宫看见宫人挂灯,我都快要忘记过几日就是春节。”

    这是她在京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将要和洛宋淮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定是因你在宫中太忙,这些日子殿下无碍,你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

    洛宋淮轻咳几声,几颗莹尘落在地上。

    林熹桐止住笑,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

    洛宋淮挤出笑,站直身子。

    “你不可能没事,”林熹桐仍抓紧他的胳膊,忽然有些生气,“这些天你总是心不在焉,我都能看出来。”

    洛宋淮知道自己瞒不住,“我只是……”

    他找不出理由。

    “我没有事,不要担心。”

    日光很淡,在这冷冬中没有丝毫暖意。

    林熹桐抿唇,看见他躲闪的目光。

    “洛宋淮,你不愿同我说,我才会更担心。”

    洛宋淮愣住。

    良久,他才开口:“我虽是残魂,无有真正的肉身,可我也是会生病的,就像是常人染上风寒,真的无有大碍。”

    “真的?”

    林熹桐将信将疑。

    洛宋淮点头,拉着她走进屋子。

    窗棂半开,微微寒风吹动案上纸页。

    “可是常人染上风寒可服汤药,你如今生病,我该如何做?”

    林熹桐不知阳世的医术于鬼魂来说是否有效,更不知要如何诊治一个鬼。

    “什么都不用做。”

    林熹桐蹙眉,可想到有时自己生病未服汤药便可痊愈,心里的疑惑减轻许多。

    洛宋淮走到案前,按住被风吹动的纸页。

    “到今日,这医书我已经写了许多,药草之学深厚,若要尽数写完怕是一生都不够。”

    林熹桐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

    残碎却又深重。

    “人世不尽,即便今生停笔于某处,将来也会有人接过笔,继续写下去。”

    洛宋淮伸手拂过自己写下的文字。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印迹。

    寒夜昏暗,几乎没有一点儿光亮。

    洛宋淮抬起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侧过身借着微弱的莹光看林熹桐的面庞。

    窗外风声轻微,许久,洛宋淮才掀开被子。

    万家烛火已灭,天地间唯有风声。

    到毓兴宫的路他早已熟悉,这些日子他常在夜里来到这儿,只为给二皇子殿下输送莹尘。

    洛宋淮渐渐肯定,此病唯一的解药,就是这些莹尘。

    他能以此帮杨世筠,却也会因此折损自己,可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

    他仍记得在万丈虚无,阎罗王同他说的话。

    “凡尘不可留恋。”

    阳世长存于洛宋淮而言,是得不到的奢望。

    可是他想为林熹桐做些什么,二皇子一事与她有关,他便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她。

    这些莹尘存在洛宋淮的体内,予他温度,更是他魂力的维续。

    总有一天他会失去这些,既然如此,便该好好利用它们。

    今日在屋内,林熹桐说将来会有人拿起笔继续写下去。

    那时,洛宋淮很希望那个人能是林熹桐。

    可是他不敢开口。

    殿中无有烛火,洛宋淮也未借莹尘视物。

    他来到榻前,半掀被子,轻轻地牵住杨世筠的手。

    莹尘像是受到感应般亮起光,汇成细长的线,一点一点儿进入杨世筠的体内。

    力量渐渐从洛宋淮体内抽离,到最后魂魄像是快要散去般轻微。

    许久,洛宋淮才松开手。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林熹桐这件事,这是他一个人自私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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