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我像是死了，又好像活了。

    我冷冰冰地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变成灰烬，散落在空气里，最终变成这世间万物的养料。就好像开车时轮胎碾过一粒小石子，我有些冷漠地想：哦，原来我死了。

    我张开手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阅过掌心的纹路，冥冥之中听见远方传来呼喊，似是在召唤我回家。我起初有些不习惯，双脚离地的走法多少有点天真，但没过多久我就习以为常，好像我从来都是那样走路的。

    我在街上飞快地穿行，周围的人群哑然无声，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我实在好奇，壮起些胆子伸出贱爪，往旁边一个无辜路人脸上挠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那人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又大咧咧地继续向前走了。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些人看不见我，我是真的死了。

    我愣了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淌下来，我伸手一摸，抓了满把黏糊糊的眼泪。

    鬼也会流泪吗？

    不远处的地方，天光乍泻，有如天庭破口，无数道金光自口中洒下，像丝线，像锦绣。

    我站在天边破口处，看见成千上万魂灵朝着金光奔去，架势有如飞蛾扑火，尘归尘土归土。

    “那都是每天这座城死去的人的灵魂，”旁边一个声音忽然说，“每天我都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笑着冲向虚无。”

    我往旁边看去，那是一个小女孩的魂魄，她的脸颊上沾着尘土，灰扑扑的，有点像小区楼下在垃圾桶里找食的流浪猫。

    我问她：“你怎么不去？”

    “我是枉死的人，进不去那里。”她看向我，“姐姐，你快去吧。”

    她的样子实在有点可怜，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你真可爱。”我有些怜惜，“你的家人知道你死了，肯定很难过。”

    “但愿他们知道了，会难过吧。”小女孩说，“再见，姐姐。”

    我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在她冰冷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往破口处飘去。

    当我扭过头时，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我犹犹豫豫，看着那些灵魂冲进破口，不敢进去。

    我忍不住随手抓了一个灵魂过来询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腌臜的老女人，身上有一股垃圾桶里的霉味儿，却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传销味儿：“是极乐世界！那里是灵魂的圣殿！”

    我抓了好几个，都是这副癫狂的样子。

    “那里是极好的地方，你作为一个后辈鬼一定要去啊！”

    “走走走！小妞儿，哥带你去看看啊！”

    这跟玩密室有点像，不能打开的一定要打开，一定要去的肯定有鬼。刚才的小女孩只说“快去”，又没说一定要去，不去又会怎么样，反正我也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让我下到十八层地狱去？

    我巍然不动，心里打定了主意，平生——鬼生第一次叛逆，打死不去那个口儿。

    不出一会儿，跟下班打卡似的，金光一收，口儿闭了。

    我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五雷轰顶灵魂破碎，便料定了那个破口不是非进不可，转身朝着街道的方向去了。

    此时日暮迟归，路上抖落着背着硕大书包的小学生，炫耀着缤纷的糖果小卡。

    我发现做鬼有一个好玩儿的点——我还能和平常人一样，吃饭行动，只不过别人看不见我罢了。反正当鬼也没法付钱，总不能付冥币吧？想通了这点，那我岂不是可以白嫖了？

    我当即高兴得仰天大笑，当人死归西，总算不用操心钱了。

    我要说这是我在这座城过得最舒心的一晚。但作为一个有底线的鬼，我没有白嫖，吃饱喝足后在餐厅的柜台里数了点钱，和吃剩的包装纸放在一张桌子上。

    我没有检票，大摇大摆地走进影院，免费看了一场R级恐怖电影，尖叫过瘾，不用担心别人被我的叫声吓到。

    连着一周，我在城里吃香喝辣，变成了鬼，自然也不担心撑破肚皮或者胃病发作，一顿胡吃海吃，闲了还可以逗逗路人，这回我自己成为鬼主角，倒是什么也不害怕了，看着被吓到的路人大声叫嚷着跑远，我比看任何一部喜剧片都高兴，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我很容易满足。

    当一切繁华喧嚣过后，寂静和虚空就占据了我的灵魂。

    黑夜吞噬了我的目光，却无法熄灭内心的烈焰。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想要去见她一面。

    我找遍了全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可真是奇怪了，一个个子不到我胸口的小姑娘，七天时间能够跑到哪里去呢？我把整座城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小姑娘，愣是没碰到一只鬼。小女孩告诉过我，这座城的枉死鬼可不少，不可能这么巧一个也没碰到。我的脚步忽地停在小区门口，这里，是我生前的家。

    可能是没喝孟婆汤吧，我死后还保留着生前的记忆。

    我犹豫了一下，抬脚进去了。

    小区里还是老样子，单杠上的小伙子和老年人唠着嗑，刚买完菜回家的大妈放下袋子去摸开门钥匙，车库里有人正在倒车......眼前的场景如此鲜活，一片温馨祥和的样子。

    我站在小区两条十字路中央，周身被浓浓的人气包裹着，头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重来。

    怪不得都市怪谈里的鬼都想要夺舍上身。

    走到7号楼下，我吸了吸鼻子，敏锐地闻出熟悉的菜香。

    我生前最爱吃的就是鸡肉了。

    盛得满满一碗的鸡汤，中间是肥硕的鸡腿，鸡心和鸡肝被母亲特意挑出来，放在鸡腿旁边。里面放几缕小青菜，不加酱油，味道鲜得我能干掉两碗泡饭。

    我站在家门口，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家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家里养的一只乌龟不停地在玻璃缸里到处乱爬，发出喋喋啵啵的声音。厨房里传来油烟机不堪重负的声音，我探过头去，看见母亲像平日里一样一个人忙活着晚餐，父亲还没有下班回来......

    我被厨房炙人的温度熏了一下，没忍住掉下眼泪来。

    我不忍心接着看，抬脚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的陈设一动没动，都是从前的样子。我伸手摸了摸以前某夕夕买的笔托小猫，手不出意外地穿透了模型。我叹了一声，很没出息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转身打算离开，忽然听见背后有动静。

    我回过头，赫然看见原来窗户的方向多了一个金光闪闪的洞。

    记忆不会骗人，那就是我死亡当天在天边看见的破口。算算日子，今天算是我的头七，难不成黑白无常点人数的时候发现不对，上来抓人了？

    我走近一步，忽然听见洞口传来奇怪的呓语声。

    离得越近，呓语声就越清晰。

    我忽然察觉过来，发现自己几乎将手放在洞口边缘。我吓了一跳，赶紧抽回手，后退两步，我感觉我的脑袋嗡嗡地疼。我想要走出卧室，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引力，直接将我吸进了洞口！

    我的眼前骤然一黑，耳边的呓语声放大了百倍，震得我耳膜发疼。

    当一切迷雾都散尽的时候，我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千万要活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