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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隐约隔着水面传来──低沉沉的，像是闷在衣服里的手机。那声音豪气地宣称：”即使会感到难受，我们也不愿活在虚妄之中。”连发言都和戏剧一样充满魄力。丸喜老师输了，因为他们说的是对的。

    意识拉着身体继续下潜。我阖上眼睛，不愿再听岸上的消息。水牢里无法看见外面的景象，但应当是夕阳落下的时候了。我希望迎接自己的是场安逸的大眠，而非挣扎、负罪和矛盾。我将在水的拥抱下缓缓步入终结。

    ……感觉身体近乎化为泡沫。我尽可能放空大脑，但这一点帮助也没有。脑内的静寂只让我忆起明智吾郎。当时他亲手与象征不堪过往的狮童作结，情绪累积在眼底，像一摊干涸的血液。若是相当不幸，我还有来生，应当也忘不了那抹暗红。

    水面传来轻微的波动，程度微乎其微。我眨动眼睫，猜想那只是一阵风吹过。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头不再有打斗的声响，水面一时太平无波。丸喜老师已经被彻底打败了──这个念头浮现时，我想起丸喜领我找寻真相的那个午后。

    他告诉我，已经死去的我之所以能存在于此，是因为人格面具爱丽儿的缘故。而爱丽儿是我的前世。

    在揭晓这份真相后，爱丽儿将前世的记忆交给我，却保留了一部份。她顽固地说：”我们不必活成一样的人。”我不置可否。我好奇被保留的那一份是什么，最终还是尊重她的决定。

    危机降临时没有一点征兆。砰的一声，自水面上方传来。不是什么大声响，但这种安逸的想法显然错得离谱。我睁开双眼。另一记撞击声紧接其后，声音愈来愈大，每一刀都比前一次更加沉重。持刀的人像个疯子一样毫无保留地砸着墙面。突然，水面之上传来匡当一声，那道分隔水牢和外界的墙面竟裂开一道口子。大刀划破界线，墙壁碎片落在水上，一时水花四溅。

    一道黑色的身影模糊的从水面透过来。纵使距离遥远，也不可能错认，因为只有一个人拥有那双浸润愤恨的眼睛。那是明智吾郎。

    砸出裂缝的瞬间，他的目光便迅速锁定在我身上，眼神像是看一条死鱼。他将大刀丢进墙面缝口，自己也从那裂开的口子跳下来，重重坠入水面。被当作猎物盯上的感觉让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面对这种情况，战术性撤退是上上策。尤其是明智吾郎看起来很生气，却一声不吭的时候。我转身要逃，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仅是一瞬间，我便错过逃跑的最佳时机。

    等到我终于拿回身体主控权，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浮上水面，身后只离明智五十米远。眼看即将被明智抓到，我顿时慌张起来，试图像先前一样再次下沉，却怎么也无法得偿所愿。我没有选择，只能试图背对明智吾郎，尝试游向岸边。

    逃跑的举动似乎彻底激怒了他。”一桥弥由！！”明智在我身后大声怒吼，”妳这个骗子！！！”

    “明智吾郎！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事都妳说了算！”

    “我才没有！”我转头瞪他一眼。被明智追杀的情境莫名让我感到愤怒，”妈的。”我朝他大吼：”你这个臭小鬼，给我好好回去上面过生活！！！”

    明智的声音既疯狂又尖锐，”闭嘴！！！闭嘴！！！”

    “额……”我率先到达岸边，浑身是水地试图爬上岸。感觉身上的水有十斤重，我艰难地摆脱水池，上半身已经离开水面，结果身后遽然伸来一只湿透的手，扯住我的左腿。

    “咳、”我尝试甩开他，”你他妈──”明智的另一只手也攀附上来，像是要把我扯回地狱里一样。继续踹他只会让我更快被拉下去。我十指巴着岸上的方块磁砖不放，但是明智近乎全身缠在我腿上，重量将我渐渐往下拉。我的手指湿答答得滑开，因此改靠手肘止滑，但也没起到多少效用。

    “一桥弥由──”

    “啊！做什么！”我简直气得想旋身打他的脸，不顾形象地大叫：”爱丽儿──”

    二尺高的红发人鱼随我的召唤出现在眼前。她伸来的手同样湿淋淋的，力气却比我大上不少，只消片刻，便将我像个布偶一样拉起来。她正打算把我带回岸上，却发现明智死死抱住我的双腿，于是试图扳开他的手。然而在此时，明智也叫出自己的人格面具。黑白条纹相间的洛基浮现在他上头，紧接着，宛如缎带制成的钩索分裂为数个分支，铺天盖地朝我袭来，将我层层缠绕。

    爱丽儿用力扣住我的手，明智则毫无羞耻心地缠住我的脚。我感觉自己像条被绷紧了的拔河绳子。”……明智，”我的声音也似被绷紧的绳，颤巍巍的，”有话好好说。”

    这句话不知道哪处刺痛他的神经，他的能量暴涨，包裹住我的黑白钩索加重力道，快要把我挤扁。一条钩索从视线角落伸过来，连我的嘴也蒙住。我没办法说话了。

    明智像是结网的蜘蛛，准备将我吞噬入腹。我无法动弹，被他缓缓拖下水面。按理而言我不该沦落至此。我勉强抬起眼，看向仍抓着我的爱丽儿。解开封锁的记忆后，她已经拥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却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局面，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的脸被那头湿红发遮掩住，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突然，她松开手。

    失去抗衡的力道后，一切仅在电光石火之间。扑通一声，明智将我拖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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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0　双人舞

    （请配合音乐Table For Two　by  Abel Korzeniowski）

    ……

    水在升涨。我们双双沉入水中，离水面愈来愈远。声音在落入水后便消失了，只剩下无声的泡沫，断断续续浮向水面。那泡沫并不是我的。

    我收起仰望的视线，回头看向将我拖进水里的明智吾郎。他的手扣住我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我，拖着我一起缓慢下沉。和我不同，他是水牢的外来者、闯进门的歹徒，这里的水对他而言和真的水无异。他这么做无疑是打算溺毙自己。不消多久，他就会因为缺氧而死。然而，他只是死死盯着我。像笨蛋一样。

    他无法张口，眼睛少有的不生气，只是盯着我，像是在传输某种疯狂的、扭曲的诅咒。剎那间，我似乎也陷进那双猩红色的眼瞳。

    时间在此刻凝结成永恒。超越生死，超越变化。

    在令人陷溺的水底，我们共享了一场沉默的对视。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久，明智呛了一口水。他已经用光氧气，缠住我的动作却没有任何改变。

    我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吻他，将氧气渡过去。起先他愕然地睁大双眼，但很快他便反客为主，将扣着我肩膀的手移至我的后脑勺，开始肆无忌惮地掠夺氧气。离开唇畔前，他狠狠咬我一口。

    汪洋如水泡一样破裂，一时天旋地转。我感觉到自己的背湿淋淋的贴在地面上。我抹去面部的水，睁开眼睛。明智浑身湿透地倒在一旁喘气。他不停咳水，看起来快呛死了，却依旧执拗地尝试撑起身体。我虽没有呛水，但四肢使不上力，只能像条鱼一样躺在地上。惨白的天花板，熟悉的粉色房门。这里是我前世的医院，那十六年来的监狱。

    门没有关。一位护理人员经过门前，见我有气无力倒在地上，被我吓一大跳。他呼叫援助，同时走上前，试图将我扶起。很快，房间又来了两个医护，准备一齐把我抬回床上。

    明智用力咳出水，喉咙沙哑：”别碰她！”但是没有意义。这里是我的记忆所塑造出的空间。不论明智做什么，都无法碰触到此处的人事物。

    感觉被丢到病床后会很不妙……我艰难看向床，没想到那里竟然已经有人了。爱丽儿躺在我的床上。病床无法容纳两尺高的人鱼，因此她的蓝色鱼尾巴侧放在床沿。她单手撩开额前的湿红发，露出的脸不太像现在的我，而是更为稚气的模样。以前的我。

    水自她的脸颊滑落，趴答一声，落在地面上，像是一个讯号。我发现自己浑身干燥，彷佛并非从水里出来。我看向明智，他也是干的。

    “想要吗？”病床上的人鱼对我这么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

    “……我还能许愿吗？”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明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了，也盯着这里。

    我的心脏突然抽痛起来。”……我想要延续，”感觉喉咙传来痒意。”我想延续第二次的人生。”

    听完这句话，爱丽儿化作泡沫消失了。她似乎是将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交给我。体力在回复，我取得这场梦境的主控权，缓缓站起身，凭借意念将所有医护人员退至门外，为门落锁。房间内顿时只剩下我跟明智。一片静默。

    他没穿怪盗服，如今仅是学生的模样，眼睛因为方才泡水而通红。与这份日常感相反，他手里握有一把匕首，黑白条纹诅咒在其上缠绕。

    我迈开脚步，向他走过去，却又毫无征兆地失去气力，向前倾倒在明智身上。看来还是不行，童话属性的许愿能力已经到达极限，我能感觉到爱丽儿正在我体内逐渐消散。待至完全消失，我应该也会化为泡沫。

    “……对不起。”我说，抬手轻拍他的肩头。

    他没有看我，凝视虚无。”一桥弥由。”

    “嗯。”

    “妳要死了，是吗？”

    “……是。”

    “就这么随意？”

    “我试过了。”

    明智的身体冰的像是一具木偶。”这样啊。”他的声音也和冰块一样。他缓缓伸出手，麻木地虚环住我。一个温情而恨怨的拥抱。然后他压低身形，凑近我的耳边，呢喃声似诅咒：”但是我不同意。”

    他从后背刺穿我的心脏。黑白相间的诅咒源源不绝自匕首刀尖渗透进我的心脏，我的血管。一股怪异的热源在体内亮现，而后像火一样开始熊熊燃烧。明智保持捅刀的姿势，将脸埋进我的肩头，紧紧扣住我。”那么做就太无趣了。妳看，这样是不是比较浪漫一点？”

    泡沫自我的心口大量涌出。

    ……我们似乎是回到人间了。

    －

    Chapter10.5　人鱼

    东京在下雪。静悄悄的，点点雪白飘落而下。我没有动作，任凭雪花落在肩头。

    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迎来人生又一场冬季。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爱丽儿──前世的我，以及那座水牢。

    回来后我见过雨宫莲。他对我的归来十分高兴，但同时也露出复杂的表情。

    “透过第三只眼，就能看见洛基的诅咒缠绕在妳身上。”

    “那算什么，他吃掉爱丽儿了？”

    雨宫摇头。”妳的人格面具发生了转换。妳知道长生不老的人鱼传说吗？”

    “八百比丘尼？”

    “正是。”他说：”因为洛基的诅咒，爱丽儿得到进化，成为八百比丘尼。这也是妳如今能存在于此的原因。”

    我了然。”话说，你这次走大门进来。”

    “因为这是协议。”他推了下眼镜，表情变得有些不高兴，”可恶……被算计了。”

    我叹口气，让他如实招来。他迟疑半晌，向我娓娓道来。在怪盗团攻略丸喜的殿堂之前，丸喜曾到卢布朗和他会谈，并告诉他，不论是否解决丸喜殿堂，都无法改变我的必然之死。明智似乎早就知道这点，于是找上他，和他做了项协议。雨宫透过一位名唤拉雯妲的女士找到我的坐标，并将它传送给明智，明智则使用洛基的诅咒，让我以另一种方式留存于此世。

    这多少有点自作主张，但我无法对他们生气。我向他道谢，然后再向他致歉。

    雨宫因我的奇怪操作愣了一会，微启双唇。他迟疑片刻，最终只是摇摇头，送给我一个微笑。那双黑湖般的双眼明媚如初见。”如果妳想解除诅咒……或者说，改变主意，妳随时可以找我。”

    我将他送至门口，挥手道别，并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之中。关上门之后，我待在阳台，看了一下午的雪。

    明智踏着夜色归来。他用钥匙打开门，朝我走来。每当他凑近我时，我总是莫名感觉血液在发烫。

    明智手持一件披肩，”妳喜欢雪。”

    “只是一时兴起。”

    他没有回应，替我盖上披肩。没有任何预兆的，他突然伸手探向我的脖颈。在感受到手下脉搏的跳动后，他故作不经意地将披肩放在我身上。

    我瞇起眼睛。”怎么做到的？”

    “妳指什么？”

    “这个。”我手指自己的胸口。

    他沉默半晌，走到我面前，瞪视我。”洛基的诅咒。里面也有我的血。”

    我凝视他被雪染白的睫毛。

    “妳打算解除它，是吗？”他眨动双眼，白蝴蝶便飞走。”也是。这让妳感到作呕吧。雨宫都告诉妳了，是吧。”

    我听见自己心底发出来的，微不可查的叹息。兴许是受到血液滚烫的影响，也可能是这样自我否定的明智吾郎看上去太过可怜了。我凑上去，轻轻吻上他的唇角。

    ……我早该想到明智是不折不扣的戏精。明智的眼角有道亮光闪过。在我准备抽身时，他压住我的头，然后肆无忌惮地交缠上来。体内的血液在奔腾，身体似有电流窜过。我不自觉地发出颤抖，听见他克制而隐忍的叹息。因为逐渐缺氧，我仰身向后，试图逃离他的怀抱，但是他倾身向前，另一只手揽住我的后腰，以宛如狩猎的姿态在索取报酬。

    短暂的分离时间，因为生理性的泪珠，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大口喘气，突然呵呵发笑。世间一切如水流般快速流逝。若真有什么能抓住我，我想，那大概是恨。

    笑声是一个讯号。明智的眼神变得晦暗，如蛇一般缠绕上来，露出兽类的尖牙，在猎物的脖颈间留下滚烫的、硝烟般的记号。

    ……

    新宿街边的占卜师说，我不久后便会遭遇一场情劫。那人会像女鬼一般，死死捆绕上我。无法逃离，永世缠身。

    但是我们的关系本就充斥着较劲和你死我活……总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一点也不意外。

    尽管后续的记忆被搅得一团混乱，但我依稀记得，长夜正是从此刻开始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