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公很给面子的放了晴。
我的父兄盛装打扮,我没有打扮的机会,换上太学里批发的统一着装,素白长袍与发带,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杂色。看起来正是一根最朴实无华的大白萝卜。
皇室车辇浩浩荡荡,明黄华盖避住天光,交错投下华贵阴影。我有点郁闷,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具体忘了什么,却一点没有印象。于是更加郁闷地坐在马车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马车门帘蓦然被撩开,依次上来三根同我一样的大白萝卜。我看着来人,更郁闷了。
虽说我是为太学的学生,可更是大宣的公主,还得和人同乘一辆马车,没有一点阶级特权,这个公主当得真是太失败了。
祭祀仪仗辰时从宫门出发,由苏执父子领兵护卫着绕过十里长街直奔悟华山,大街两边人头攒动,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我被这鼎沸人声吵得头大,加上方才沉思之事,于是重重叹了口气。
苏梦芷听到我这声喟叹,即刻便靠过来:“怎么了?公主是还在为我哥哥的事伤心么?还是...温...”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嘴。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将她就此了结。
打从上马车开始就一直埋头看书的薛瑄和恒谭听到动静缓缓抬头,看我的眼神略有疑惑。
我干干一笑,从一旁的小桌子上摸了块糕点,一边往苏梦芷嘴里送,一边说:“她喊饿,我喂她吃点桂花糕。你们继续,继续。”
结果后来,苏梦芷只要一说话我就找各种理由往她嘴里送糕点,坚决不让她有半点发言的机会,好在薛瑄与恒谭皆不是话多之人,否则我一个人要堵上三张嘴巴,工程量着实巨大。
到目的地时,她还没同我说上两句话,单是吃的糕点都快要将自己撑死了。
苏梦芷扶着后腰从马车上下来,每走一步便打一记响亮饱嗝,一边向我哭诉:“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桂花糕了...”
我轻搀着她走在人群前,觉得这件事着实不能全怪在我头上,你想,苏梦芷要是不乱讲话,我又怎么会用桂花糕来堵她的嘴呢?
空山新雨后的悟华山风景格外美好,四周青山在云雾缭绕里透出隐隐黛色,日色正从东方缓缓升起,垂落的金光照亮祭祀的香案。
我的父皇在晨曦里手奉玉尺悼念先贤,太子兄长在父皇念完悼词的瞬间敲响青铜铸成的古老晨钟,我们一众大白萝卜在温太傅的带领下叩首行礼。雄浑钟声和着巫祝的歌声在群山之间渺渺回荡,大气磅礴,仿佛穿过漫长的寂寂时光。
此间我奉香时,恒谭板着脸提醒了我三次拿香的位置不对头,又指出我诸多不合礼仪之处,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在说我哪里又不合规矩。
我实在受不了他,找了个借口和苏梦芷调换了位置,强行让她接替我经受恒谭的摧残了。
按理说,这样盛大的集会往往会出点什么乱子才算正常,要是不搞出点什么都对不起来此围观的广大群众。
但令人遗憾的是,大约是苏执家的安保工作做得太过到位,这场全都城百姓都赶来观瞻的盛大祭祀至始至终没有出现一点纰漏,以一种异常完美的姿态落下了帷幕。
诸事告罄已入申时,日头逐渐西斜,众人皆准备打道回府。
恒谭与薛瑄同我同时上了马车,一直到启程回宫,我也没见苏梦芷上来。
眼见着面前木头桩子似的两个人,终于憋不住问了一句:“我说...苏梦芷是去哪里了?”
恒谭闻声放下书,向我行了端端正正一个礼:“回殿下,在下也不是很清楚。奉香之后苏小姐就不见了踪迹,在下此后未再见过。”
我看了看恒谭正经得不能更正经的严肃面孔,大约知道苏梦芷跑这么快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要是不同她强行调换位置,跑的那个人就该是我了。
很显然,薛瑄也知道原因。他随手翻了一页书,悠闲语气里带了一点戏谑:“这件事,我当殿下很清楚,苏小姐不在,不过是不堪折磨罢了。”
我有点生气,但仔细想一想,他这句话真是叫人无法反驳,无论是我还是恒谭,可不就是苏梦芷今天最大的折磨么?
我掀开帘子从马车里望出去,苏梦芷果然骑着马同苏执并行在队伍后面。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向来泼辣的苏家大小姐此刻老实得像个鹌鹑,我几时见过她这副模样,正觉得好笑,眼波流转间不知怎么的和一旁的苏执对上了。
视线甫一相交,便立刻觉得尴尬,但尴尬归尴尬,苏执看着我,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甲。
这样我就更没必要搞得好像自己是个十分不舍这段孽缘,离开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怨妇,于是微微一笑,动作优雅且端庄地缓缓放下帘子,端端正正在马车里坐好了。
薛瑄似乎饶有趣味地看着我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殿下这是...”
我瞪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优雅端庄品行高洁还貌美如花的公主啊!”
他觉得好笑,修长手指闲闲搭在书上:“嗯?从何说起?”
我看他这副懒散模样,便知同他犟嘴占不了便宜,笑一笑,随即便话锋一转:“是,本公主就是不仅优雅端庄品行高洁,而且还武艺高强,否则怎么能打掉你一颗门牙呢?”
旧事重提,薛瑄也没多大的情绪,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薛瑄是,殿下亦是。”
那冷冰冰的模样,事不关己又略带嘲讽的语气,顿时让我怒火中烧,简直恨不得立刻揪住他的头发一把拧下他的脑壳。
这个稍微有些恶毒的想法刚刚在脑海里成形,一支冷箭凌空破开车帘,咻的一声堪堪钉在薛瑄头顶三寸的方柱之上。
我立刻不可思议的咽了口口水,要不是他反应快,这会儿已经一命呜呼了。
四周已经乱作一团,兵刃相接铮铮作响。没错,我们碰上了刺客,且对方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来讲都很是棘手,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刺客军团。
薛瑄立刻冷下一张脸来,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模样。以往我见薛瑄时时冷着一张脸,顶多只觉得他冷酷且不善言辞,今日见他这副模样才觉得可怕,平日里的他同现在比起来简直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恒谭挡在我身前,坚贞道:“殿下别怕,在下会保护殿下。”我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勇气可嘉,比起保护我,还是更应该先担心他自己。
我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人,最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自保。恒谭却不是,不会武功不说,还很不会说话。
试想一下若是我们都很不幸地被刺客捉住了,他第一时间不是想的该怎么保住小命并且逃出去,而是试图用大道理说服对方,并且告诉对方刺杀皇帝绑架公主的这件事有多么违背道德不合规矩,再一一例举出对方的罪状妄图借此恐吓住对方好让对方痛哭流涕投案自首。
真的,若是刺客们真的如此容易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绑架我们的刺客其实都是低能儿。但凡正常一点的,绝对会找块破布将他的嘴堵上,或者直接将他一剑砍死。
恒谭真是天真又可爱,能无忧无虑的活到这个年纪,真是阿弥陀佛。
薛瑄冷着一张脸动作迅速地掀开仅剩一半的残破车帘,我紧随在他身后,他转身一把扣住我,冷声道:“外面很危险,你上哪里去?”
说实话,薛瑄此时的表情实在吓人,我几乎被他唬住,同他解释道:“我知道,我不会武功留在这里也是添乱,但我总得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万一有人劫持了马车,那我和恒谭岂不是很惨?”
薛瑄何其聪慧,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凝眉看了一眼我和恒谭:“跟紧我。”
甫一下马车,黑布蒙面身手利落的玄衣刺客便提着长剑刺了过来。
恒谭与薛瑄将我护在身后,此时大部分人马都在我父兄那处缠斗,薛瑄同此二三人交手也不算太吃力。
只是有我和恒谭这两个累赘,再顶尖的实力也难以得到发挥。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薛瑄的武功这样深不可测,能空手从刺客手中夺下长剑,挽出凌厉剑花一个旋身一剑封喉,身上也不沾半粒血星子。
刺客死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死在一个尚还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手中。
我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原来薛瑄的武功这样好。这样好的武功,必定是从小修习,不可能一日得成。彼时我同他打架,居然没被他打死,只是掉了一颗牙而已,这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薛瑄拉着我,我拉着恒谭,三个人在混乱中一路狂奔。
此时尚在悟华山腰处,葱茏林木避身之处多得是,可要在峭壁环伺的山间找到一个既能躲藏,在不幸被敌人发现时又能顺利逃跑的地方却是困难。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兵刃相接的混乱之声逐渐隐去。我们在葱茏林木间停下,薛瑄把手中长剑递给恒谭:“在此处躲好,我若不来,千万不要出来。恒谭,保护好她。”
泠泠长剑泛着血色,剑尖犹有血迹未干,恒谭神色坚毅地抬手:“在下一定护好殿下。你也小心。”神色肃穆得仿佛下一秒薛瑄就要去赴死。
刹那间凉风乍起,林间木叶簌簌作响。薛瑄神色一凛,反手握紧还没来得及放进恒谭手中的长剑,立刻摆出了防御的姿势抬头打量着四周。
未见其人,林间便传来女子的轻笑,柔声细语,温柔娇嗔得仿佛在同心上人嬉笑:“倒真是情真意切,看得奴家好生感动。奴家便帮个忙,三位今日都死在这里,便一个也不用走呢。”
身姿曼妙的紫衣女子轻纱覆面,手提长剑踏着脚下簌簌落叶自林木深处缓步而来,风情万种的姿态不用刻意做出就已是登峰造极。
我看着她,竟然觉得有点可惜,有如此风姿,想必面纱下也是一副倾城美貌,长得这样身手又好,做点什么不好,偏偏选择了最没前途的职业。
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身手也好,除了是刺客,她还能是什么呢?
紫衣美人缓缓抬起剑,锋利剑尖越过挡在身前的薛瑄直指向我,只露出来的一双凤眼里带着不屑,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沈凝霜。”喊出我的名字,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我当是个如何特别的女子,原不过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你今日便要死了,留给他的,也只有那一枚破铃铛了。奴家不相信,奴家一个大活人,竟还不如一枚破铃铛。”眼睛眯了眯,兀自轻笑了一声:“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将死之人,只管死了便是...”
她认识我,且看她这个阵势,摆明了是冲着我来的。大约是她有个心上人,可心上人却是个恋物癖,喜欢的是一只铃铛。她不甘心自己居然会输给一枚铃铛,便自欺欺人地觉得这是我的铃铛,要借此杀了我泄愤。
我看着她,心中大喊冤枉,嘴上也大喊道:“我说这位姐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什么铃铛不铃铛的,我从来不戴铃铛,更不......”
“殿下小心!”恒谭拉住我一骨碌滚出老远,薛瑄飞身上前一剑铬开紫衣美人直指向我的狠厉长剑,眨眼便同她缠斗在一起。
我心中固然着急,也深知留在此地只会给薛瑄徒添麻烦而已,于是立刻拉起恒谭便往林木更深处狂奔。哪知没跑两步,紫衣美人便从天而降再次挡在眼前,轻声道:“我说了一个都走不了,你们还想逃去哪里呢?”
我紧张地抓紧了恒谭的袖子,看着紫衣美人一步一步逼近,腿脚也不自觉地后退。
恒谭顺势握紧我的手,小声道:“殿下,一会儿在下拖住她,届时殿下便趁此机会逃走,越快越好。”
我愣愣地抬头去看他,望见他白玉一般的脸上满是将要赴死的决然。心中一痛,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且无能。
我与恒谭自幼相识,是正儿八经的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我总闯祸,有一次同苏梦芷偷骑她家的战马,结果一不小心把马给搞丢了。那是父皇第一次打我,用三尺长的戒尺整整打了一百五十下。我的手肿得老高,痛得好几天夜里都睡不着觉。父皇勒令我三天时间将《仪礼》抄上三遍,可我的手眼下连笔也不能握更遑论抄书。
后来恒谭知道了我的悲惨遭遇,便四处搜罗了许多消肿止痛的清凉膏,时时讲一些趣事来逗我开心。
直到父皇规定抄完书的最后一日,我原本已经做好了再次挨打的准备,但恒谭却在最后的晚上将抄本一字不差工工整整地交到了我手中。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这三日里不眠不休地替我抄书,甚至因为太过劳累,还在夜里将自己的袖子烧掉了半副。
他那样一个守规矩的人,平日里绝不能容忍代笔此类,为了我却做了自己最不耻的事,感动得我涕泗横流,他不仅不嫌弃我,甚至还亲手帮我擦鼻涕。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后来是因为什么开始不同他讲话的呢?
好吧,这其实是一个很无聊且狗血的原因,因为我喜欢上苏执,他觉得苏执对我不好,所以很不赞同我喜欢苏执。我觉得他很烦,也很不赞同他很不赞同我喜欢苏执,于是两个人就此闹掰,幼时的情谊在长时间的冷战中开始慢慢变得淡薄。
有时候我甚至都记不起恒谭对我的那些好,和他毫无保留的给予我的他的一颗热忱的真心。如今想来,他似乎一直都没变,是我太没有良心了。
于是我看着他,轻轻地摇头:“没事的,一会儿我拖住她,你趁机赶紧跑。”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早该同他讲的话:“对不起...”
恒谭一怔,脸上神情异常坚毅:“不!这等事……”
我暗暗捏紧他的手,示意他止住话头,再继续说下去,我们两个人谁都跑不了!
紫衣美人长剑挽花,泛出星星点点寒芒,眉间神色早已变得狠厉。我看准时机,刚要准备扑过去挡住长剑,腰间便猛然一紧,转瞬耳边便是呼呼风啸。薛瑄左手搂住我,右手带着恒谭,借着林木的掩护起起落落。
鼻尖萦绕着浓重血腥,我一转头,便看到薛瑄的白袍早已殷红一片。他脸色煞白,紧凝着眉,额上浸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担忧道:“你没事吧?”
“别说话。”冷厉声色里隐有颤抖:“闭上眼睛。”
我不敢多言,立刻很听话地闭上眼睛。
猛然袭来的失重感让我一颗心悬到嗓子眼,还没来得及睁眼,薛瑄的长剑便嵌入峭壁,划出刺耳金鸣。一手握剑一手抱我,恒谭挂在薛瑄大腿上。
我们此时,正挂在悟华山的峭壁之间。薛瑄脸色煞白地看着我,唇角似有若无的带了丝笑意:“殿下好胆色。”顿了顿,又埋头提醒恒谭:“抓紧了,我们就这样下去。”
话罢抽出长剑反反复复向下几个挪移,猛一借力,在空中松开长剑,我们三个便准确落进峭壁下的深潭,腾起巨大水浪。
我水性不错,加上有薛瑄护着,几乎是一入水便冒出头来。四周青松漫漫,峭壁环伺。我立刻没由来地一阵恐慌,颤抖喊道:“薛瑄!恒谭!你们在哪!?”
身旁碧潭腾起水花,水花之中扑出个人影,我游过去一把抓住他。
他拂去面上水珠,反将我一把攥住:“太好了,殿下没事,这真是太好了。”
我害怕得几乎快要哭出声来:“薛瑄呢?你有没有见到薛瑄?他受了伤,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我还砸他身上了...他会不会死啊?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同温太傅交代呢!”
恒谭抬起手,似乎想替我擦擦脸上水痕,但稍一思索,还是放下了:“殿下放心,薛瑄他身手了得,断会无事的。”
我看到碧色深潭上泛出丝丝腥红,心里顿时一紧,不顾恒谭的阻挠猛然一头扎进水中。
寒潭碧水冰冷彻骨,我追着那抹猩红潜下去,果然在接近潭底处发现了毫无声息的薛瑄。
雪白衣袍在漆黑潭底显出异样的颜色来,就像永夜中一片飞雪,又似一片霜色的寒冰,顷刻便要消融。
我在这永夜中轻轻托住这片飞雪,既脆弱又绝美的一片飞雪。
托着薛瑄潜出水面,我喘着大气将他交到恒谭手里,手脚抖得几乎抓不住薛瑄的衣袖:“快,他快不行了,将他带到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