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再过去多少年,安离浔都会清晰地记得师父上门的那天。
虽然安这个姓常常让人觉得他出身不错,但安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甚至恰恰相反,安父和安母都是普通的农民。
当年人间战事不断,兵荒马乱,这让本不富裕的安家雪上加霜,连吃饱饭都成了难事。于是,小小年纪的安离浔便开始帮父母分担家事:早上鸡鸣即起,去河边打水将家中的水缸灌满;砍木劈柴,将其拿到山间烧成木炭攒起来卖;外出替大户人家放羊等等。
自不必多说,这少时的经历养成了安离浔沉稳内敛的性格。
这天也是如此,不过正在劈柴的安离浔无意间一抬眼,却突然发现一背着包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小子,这天还未亮,便开始干活了吗?”老者道,其声音听起来却中气十足,与外貌倒不甚相匹配。
安离浔虽因家贫未读过太多书,但尊老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何况这老者给他一种特殊的感觉,于是连忙放下斧子,行礼道:“是的,老伯伯,只因家中贫穷,小子希望如此可以替父母分摊一些难处。”
那老者听罢抬眼仔细观瞧,不消片刻便在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
即使是在成了他的弟子后,安离浔也从未向师父问过,多年前经过自家门口的师父是如何挑中他的,他只记得那老者看了他片刻,便要求进屋同他的父母谈话。
“啊?老伯伯,家中简陋,恐招待不周……”听到老者要进屋见父母的要求,安离浔自是有些惊讶。
“但去叫你父母无妨,你跟他们说,有一草师来了。”老者道。
草师是什么?安离浔之前并未听过这个叫法,只听说过什么花师药师之类的,那想必这草师便是熟悉世间花草之人。心中暗想之际,安离浔老老实实地进屋叫起父母。
“父亲,门外有一老伯伯自称是草师,说要见你们。”
“啊?快快有请。”安父听罢立刻坐起身,那份紧张感是安离浔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父亲,这草师是什么意思?”安离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安父正襟危坐道:“草师乃是仙的一种,熟识这三界之中的各种仙草灵花。儿啊,那外面站着的,是个仙。”
“啊?”安离浔一愣,忙出门有请。
这么多年过去了,安离浔对当时的细节也记得不是非常真切,他只记得那老者进屋便关了门,且让他在门外等候,不叫不能进屋。
安离浔在门外等啊等,隔着屋门只听得什么“收徒”,什么“年纪”、“仙道”之类的,隐隐约约还传出母亲的抽泣和阵阵沉默。
离浔等啊等,从天没亮等到了漫天晚霞放光,这时门内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离浔,你还在外面吗,进来吧!”
安离浔猛地坐了起来,心想终于可以不用等着了,且更好奇他们在聊什么了。
推门而入,门内的气氛有些压抑,他正想开口问个仔细,父亲却发了话:“离浔,我跟你母亲准备将你许给这老者,让你拜他为师,跟随他去不周山学艺。”
安离浔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看着母亲通红的眼圈,离浔开口道:“那爹娘你们该怎么办?”
“呆在我们这个家,于你有愧,你一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我跟你母亲都希望你能有出息……”
安离浔此刻双眼被泪浸润了,喊道:“不行,我要跟你们呆在一起!家里虽穷但日后我也定可有所作为……”
但是终究父命难违,安父还是让他跪下拜老者为师。
安离浔擦了擦眼泪,咬牙跪了下来,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安家安离浔一拜!”说罢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者点点头,正欲开口,安母哭了起来:“老草师,你可否做出什么承诺,承诺你必定会好好地待这孩子?”
老者默然片刻,把自己背上的袋子取了下来,从袋子中拿出了一株植物。
安离浔将永远记得那株草,那是他这辈子作为草师认得的第一种植物——明明细茎上只有两片暗蓝色的叶子,周身却散出淡金色的光。
“这是一株我自中州带过来的起誓草,此草有灵,可监查契约之成败,若有以此草起誓后毁约者,必经脉爆体而亡。”
说罢,老者取出一根银针,先在自己的左手拇指上扎了一下,挤出了一滴血在起誓草的一片叶子上,又把愣在原地的安离浔拉了过来,扎出了一滴血挤在了另一片叶子上。随即拉着安离浔的手正色道:“吾乃不周山草师古木,吾以此起誓草立誓,愿收安家安离浔为弟子,待其为己出,传授其知识,保证其安危,将其培养为造福世间的草师。”
言毕,那起誓草突然脱离了古木的手,悬于半空兀自转了起来,随着旋转,它的两片叶子渐渐缠绕地合在了一起,闪出一阵白色的光芒后,整株草顷刻间化为齑粉,消失不见了。
安家三人呆在了原地,他们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虽早听说这世间有仙也有魔,但未曾见过,如今,一个实打实的仙迹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徒儿,你且看。”古木将安离浔左手的袖中往上捋了一下,露出了安离浔的手腕。
“啊?”安离浔吓了一跳,惊讶地发现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了一圈草叶组成的淡绿色纹路,乍一看像是戴着一个草环。
“这是什么?”
“这便是起誓草之证。”古木边说边将自己的左手手腕也露了出来,不同的是,上面的是一个深绿而非淡绿色的环。
见安家人心有疑惑,古木便说:“我乃起誓者,所以我手腕上的环,颜色是要稍重的。”
这下,连安母也放心了下来。
于是,安离浔便成了草师古木的第一个弟子。
因天色已暗,古木决定借宿一晚,次日再将安离浔带走。那夜,四个人中只有古木睡着了,安家三口都一夜未眠:
安父安母翻遍全家上下的每一个角落,将家中所有的粮食和所有的钱都包在了给安离浔准备的包袱中,因为他们听老草师说,这不周山乃是人界和仙界的桥梁,在不周山的时间和人界的时间,运行速度是不一样的:可能在不周山学艺一年,这人间便是数十年过去了。
于是,他们这天晚上乃是抱着永别的决心和期望安离浔过得更好的希冀来为离浔准备行囊的。而安离浔自己希望带着的,只有自己那只替别家放羊时用的简陋的竹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古木就醒了,他只看了安家三人一眼,便明白了昨夜他们定是一夜未眠。
“成仙之道,注定是条孤独的道路。”古木道。安家父母含泪点了点头,将安离浔推了出去。
于是,安离浔终其一生都将记得那天的早上,父母是如何站在家门口目送他们二人踏上大路,又是如何在他们二人将从视线中消失时往前亦步亦趋地追赶——只为多看安离浔两眼。直到中午时分,在安离浔不知道是第几百次回头时,他们终于消失在了他的眸中。
“小子,你勿要担心,为师会给你再寻来两个同伴的。”古木安慰道。
安离浔默默地回了一句谢师父,握紧竹笛,便明白了家园已在身后,而世界尽在在眼前,不管有没有同伴,甚至有没有师父,他都暗下决心走在这条路上。
安离浔随着师父走了许多个日子,这些日子走得他两脚酸痛而师父却毫无在意,于是他便以不属于一个孩童的毅力坚持不喊累地跟着一直走。
他们翻过许多座山,跨过许多条河流,经过了各种颜色的土地,而他们一行,也从最初的两人到了最后到达不周山时的四人——他的师父又收了两个徒弟。而像安离浔究其一生都没有问过师父为什么选择他一样,他也究其一生都没有问过师父又收的两个徒弟是因为师父需要多收两个徒弟,还是因为师父不想让他孤独。
那两个徒弟一男一女,都是和安离浔年龄相近的孩子。
男的叫苏平川,来自确确实实的大户人家,安离浔眼见那户人家拿出重金希望让这个男娃能够跟随师父去不周山学仙法,而师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钱,师父严肃地说:“我确实看上了你们家的这孩子,并不是看上了你们家的钱,我乃一草师,以用仙草去除世间之苦痛为己任,钱财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那户人家自然是听了大喜过望,当日便要求苏平川跟着师父走。
女孩唤作沈默欢——不过是她自己所说,因为遇见沈默欢时,她正在街上乞讨,说是乞讨,其实就是默默蹲在一个路口,长久地盯着面前的行人来来往往。师父路过那个城镇时,一眼便看出了这女孩的不同寻常:“那个女娃可不得了,她能感受到别人的内心。”古木指着那女孩儿转身对安离浔和苏平川说到。
虽然他们两个当时还小,并不明白什么是所谓的“能感受到别人的内心”,不过既然师父说了,那定是有非凡之处在身,于是古木便上开口道:“女娃,你愿意当我的徒弟吗。”
沈默欢吃惊地抬眼,想都没想就立刻答应了。——据沈默欢之后对安离浔和苏平川所说,她当时会站在那个路口,便是感受到了有一股温暖的,仿佛心系天下苍生的情绪接近了那个小镇,而在师父向她搭话时,便确定了眼前这个老者就是这股情绪的来源。
于是,最后来到不周山下时,已是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