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疏庭微怔,片刻后了然。
他提了,她才来。他不提,她便主动来。
虽是都来了,却大不相同。
更何况,只怕他以为,他提了,她也不会来。
毕竟,为了母亲的手札,她连婚约都可解除。
而今圣旨已下,她与他,皆是自由身,再无牵绊。
庄沅沅求仁得仁,已拿着圣旨,离了临渡县,往京中而去。
她已让庄沅沅同意绝不往外泄露手札的存在,包括庄夫人,却拦不住庄沅沅将圣旨内容广而告之。
不几日,她与桓照夜婚约解除,朝元上下,便无人不知。
赐婚未足两月便解除,朝元国史无前例。
一连十日,她竟全然忘了此节。
她一心想着,只需安排妥当,速速记牢手札,便可前来梨香县,便可陪在桓照夜身边。
她一路匆匆,片刻不愿耽搁,一来便扎进他怀里,抱住他不放,却是以何身份?景王妃?辅国大将军府嫡长女?
庄疏庭一言不发,抱着桓照夜腰身的双手略松了一松。
“起初我既盼着你来,又盼着你不来。因着不知疫病究竟如何,盼着你不来便稍多一些。”桓照夜唇角含笑,“有孙家诸人在,如今疫病已在掌控之中。你此时来,甚好,好得不能再好。”
“你的身子,”桓照夜双手紧揽庄疏庭腰身,“可是果真好全了?”
“果真。”庄疏庭道,“孙师父也瞧了思玉的方子,说并无差错,极是对症,让我安心服用。”
“那便好。”桓照夜细瞧庄疏庭面色,只见她白皙面容莹润如玉,再不似中毒时那般苍白如纸。只是,眼底隐隐可见一丝倦意。
“我一时欢喜,竟忘了你定是累极了,”桓照夜俯身将她稳稳抱起,长腿迈开,往远处马车行去,“先回去歇息。”
刚行两步,又微垂首,双眸望向怀中人,补上一句:“离离,抱紧我。”
庄疏庭沉思半晌,方抬手抱往桓照夜颈项,语声虽轻,却清晰无比:“好。”
此刻,她既非景王妃,亦非辅国大将军府嫡长女。
她只是庄疏庭,她自己。
马车内。
桓照夜将庄疏庭牢牢揽在怀中,半分不舍得撒手。
庄疏庭懒懒倚靠在桓照夜胸前,双目微阖,面上瞧着十分平静,指尖却绕着一缕桓照夜垂落的发丝,缠了又松,松了又缠。
“如今你我婚约解除,想必皇上要为你另择联姻门第,”庄疏庭声音缥缈,“你中意哪家?”
他曾说,待诸事落定,便请皇太后重新为他和她赐婚。
但皇上若真心盼着他继承大统,定要为他铺路。同权臣联姻,在所难免。哪里由得他,想娶谁便娶谁?
若皇上并非真心,他自是凶多吉少,更要同权臣联姻,待背后势力壮大,胜算和生机便多出几分。
他并非闲散王爷。
待定下新的景王妃,她便再不会像现下这般,同他腻作一堆。
罢了,腻得几日算几日。
“你在哪家,我便中意哪家。”桓照夜竟半分迟疑也无。
庄疏庭缠绕发丝的手指停了一停,启唇问道:“母亲手札所记,你怎地半句不问?”
“不论母亲手札记了何事,不论父亲究竟是谁,你都是你,”桓照夜一字一句,无比笃定,“我要的,始终是你,只是你。”
若我果真是叛国通敌的镇国大将军之女?你可还要我?可还只要我?
“若我并非皇子,仅是一介平民布衣,求亲于你,你可答应?”
怎舍得不答应?庄疏庭点点头,攥紧那缕发丝,浅笑道:“母亲手札记着许多南拓风土,皆十分有趣,倒不知真假。”
“说来听听。”桓照夜语声宠溺,指尖抚上庄疏庭背后发丝。
“南拓最东,与朝元接壤之地,有一处鬼市,绵延近十里,子时开市,卯时散市,天下各色各样稀奇古怪之物,皆可在鬼市寻到。”庄疏庭道,“母亲在手札中写到,她与父亲便是相识于鬼市。想是我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说南拓有这般去处。”
“这鬼市确是有的。”桓照夜道,“不光南拓百姓爱去,不少朝元子民亦常去,更有朝元商家去鬼市摆摊。”
“你如何知晓?”庄疏庭急忙从桓照夜怀中直起身,“你曾去过?”
“并未去过,只在书中读到过,倒也很想去逛上一逛,可惜那书中写了,南拓当今皇上甫一登基,便下令关了鬼市。”
庄疏庭神色略微有些黯然,又问道:“是何书?可还在?”
身为皇子,桓照夜所读经史典籍,多到可装满整间书房。而记载鬼市的书籍,却并非典籍,而是正经闲书,且是他幼时所读,距今已有十余年。
“那书名叫《天下逸闻录》,应是还在我小时住过的别院,”桓照夜柔声道,“你若想看,我带你去一趟别院。”
庄疏庭忙问:“何时带我去?”
“待此间事毕,”桓照夜唇角微弯,眸中柔情无限,含笑望着庄疏庭,“据《天下逸闻录》所记,南拓鬼市每逢七夕,会有同心扣售卖,母亲的手札可有提及?”
“嗯,”庄疏庭点点头,将手中那缕发丝举起,轻声低语,“两情相悦的男女,各剪下一缕发丝,用同心扣绑在一处,便可永结同心。若心爱之人变了心,求得同心扣,亦可使其回心转意。可惜母亲与同心扣无缘,连着两年七夕皆去鬼市,皆未遇见。母亲她,颇为遗憾。”
“那同心扣,每年只得一枚,售卖之人亦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知晓他究竟是谁。无数南拓女子连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皆无所获。”
“竟如此难得,我倒好奇起来,不知那同心扣,是何模样。”
“我读《天下异闻录》时,亦颇为好奇,书中将同心扣描绘得灵验无比,”桓照夜双眸未离庄疏庭,“可惜同心扣的模样,却并未记载,只说千金难买,若非有缘人,不可得。”
庄疏庭点点头,复又倾身倚向桓照夜,闭上双目,手中那缕发丝仍紧攥不放。
桓照夜瞧在眼中,轻抚庄疏庭后背,柔声低语:“既有匪石之心,何需执着于同心扣?”
庄疏庭豁然开朗:“母亲若能这般想,便可少些遗憾。”
“你何时带我祭拜母亲?”桓照夜清冽沉稳语声中含了一丝期待,“先祭拜母亲,再去别院寻书,可好?离离?”
庄疏庭轻声应道:“不急。”
桓照夜忙道:“母亲定然盼着早日瞧一瞧女婿,你怎可让她老人家久等?”
庄疏庭并未言语,这怀抱她不知究竟能倚靠多久,若不能长久,又何必打扰母亲?
“你若不带我祭拜母亲,我便不带你去别院寻书。”
“你,”庄疏庭难以置信,“……无赖。”
“我心匪石匪席,”桓照夜牢牢盯住庄疏庭,“莫非你仍犹疑不定?”
庄疏庭正欲开口,忽听车外十分喧哗,吹吹打打之声入耳,便松了桓照夜那缕发丝,抬手撩开车帘,往车外望去。
一处巍峨大宅,门楣高悬沈家二字。
侧门处四人抬着一顶花轿,又有鼓乐,好生热闹。
庄疏庭放下车帘:“竟是娶亲。”
桓照夜冷着面容,沉声吩咐:“停车。”
“是,主子。”
马车刚一停稳,庄疏庭便要起身,被桓照夜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庄疏庭眼巴巴瞧着桓照夜:“我还从未亲眼瞧过娶亲。”
方才桓照夜顺着庄疏庭目光已瞧了大概。虽是热闹,却不见新郎官。这般大宅,却只得四人抬轿。想是并非娶妻,而是纳妾。
桓照夜柔声劝道:“人多,还是不瞧了罢。待你我成亲之时,自然便知晓了。”
庄疏庭抱住桓照夜手臂,正欲软声撒娇,忽听外头吹打鼓乐之声陡歇,一男子扬声说话,语气十分不耐,几至气急败坏,她心知有了变故,便侧耳细听。
桓照夜唇角勾起,瞧了眼抱着他手臂的双手,含笑抬眸,依旧盯着庄疏庭面容。
“沈员外这是要做甚!这十日,县衙日日不间断,各街各巷,又是张贴告示,又是挨家告知,不得聚集!不论红事白事皆缓上一缓,怎地如此不听劝!若今日来沈家的客人哪位得了疫病,传染开来,岂不糟糕!”
“肖先生,莫动气。您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家财万贯,可惜夫人生不出儿子,老爷连纳七房小妾,或是无所出,或是生不出儿子,如今家中已有五位女娃儿。老爷的铺面田地,数不胜数,却唯独无子继承。
“老爷求子心切,如今相中了刚从临渡县搬来的茶肆西施,要纳为贵妾,尊称为九夫人。算命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九夫人的命格,只要今日迎进门,便能一举得子。老爷一心求子,怎敢不听?”
“你家老爷竟这般糊涂,若染上疫病,命都难保,还谈何求子?”
“染了疫病的,不都关起来了?实在无需太过小心。肖先生,您是临渡县人,我家老爷的九夫人亦是临渡县人,您瞧在同乡的面上,通融通融,只热闹这一日,待晚上吃了酒席,便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