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媒人

    牌坊村是十里八乡的富庶村子,凡遇婚丧嫁娶,炮仗的火星子便从村头烧到村尾,一晚上都不得安宁。

    江雪寒掰开窗户,听爆竹声,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明月高悬,再到日出东升。

    第一缕日光洒在门前,姜宅外头很快聚集一堆身穿喜服的村民,闹闹哄哄地敲门,嘴里念叨的全是些老套的吉祥话。

    “还不快放我出去。”

    姜大力被绑在屋子里,用脚踢了踢向外张望的江雪寒,提醒道,“我打不过你们,也跑不掉。我是妈祖的圣女,生生世世在牌坊村,到老,到死都出不去。”

    江雪寒转过头看她一眼,思量片刻,还是给她松绑。

    她不是心软。

    整个柳州,在江雪寒很小的时候,牌坊村就像遗世独立的孤岛。女人出不去,外男进不来,不知源头的习俗和礼教随着一代代繁衍,在这片富庶的村子里扎稳脚跟。

    喜红白喜事的用具,姜宅一应俱全不说,她与魏铭的婚事也硬生生从白天拖到了晚上。

    姜大力换好艳红的喜服,在村民的簇拥下去新郎宅子。江雪寒顶着太阳,再三确认:

    “这家人真是娶妻……不是纳妾?”

    在江雪寒的村子,只有纳妾是在白天办事。

    闻言,姜大力诧异地扫了她一眼,嗤笑 :“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传统的。”

    “就事论事!”江雪寒惊呼,惹得一众村民围观后又噤声。她低眉顺眼地问,“姜真艺和姜有屠呢?我不信你做的这些腌臜事情,她们毫不知情。”

    “你说得对,”姜大力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们。”

    “什么意思?”

    姜大力沉默不语,一群人又走了几里路,她才指着不远处闹哄哄的院子。

    “她们,一个在杀猪,一个在给新娘上妆。”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雪寒和魏铭,意有所指,“就和几天前的你们一样。”

    牌坊村是柳州有名的富村,办喜事的赵家又是牌坊村有名的富户。一路炮仗声不断,雾白的硝烟像巨网笼罩,姜大力的脸模糊,贺喜的人脸模糊,江雪寒伸出手,只能依稀看见自己的手指尖。

    赵家的宅子外时不时窜出荧荧火光。

    进了门,里面恭迎的几乎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言语内敛,衣着鲜亮,缎面在油灯下映出华贵的光泽。

    一行人看见姜大力,像看见了女菩萨,连忙躬身行礼,起来时,几人的目光在江雪寒身上打量片刻,又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赵姥爷年过四十,身量瘦削,一双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窝,喜事像给他的脸上蒙了层面具,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人心里发毛,直到姜大力给递上喜帖,他的表情才略微透出点活人气。

    那边忙着应酬,江雪寒打量四周,注意到堂前有两张画像。

    在柳州,条件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儿女及笄时都会让画师留下当日的白描像,条件再好点的,就是画丹青了。

    江雪寒年十五的时候,原也是要画白描像的,只是那时家里找了秦越指导江向天课业,银钱紧缺,便也作罢。

    后来她与秦策成婚,两人从前见过几面,她人生第一幅丹青便是秦策画的,秦策画人很有一套,把她画的衣袂飘飘,俨然一副神妃仙子的模样,惹得她激动了好几天。

    而此时,堂前的两幅丹青像,男子面容周正,女子亦是清丽佳人,这么看也还算般配,只是——

    男子的画像洁净平整,女子的画像既翘边,又有点泛黄,褶皱处也像是后来修补过的,明显不是被用心对待的样子。

    她还想上前仔细看,手腕却被一股力拉住。

    魏铭见她看得出神,自然也意识到画像的问题。可大厅人来人往,像江雪寒这么直勾勾张望的人还在少数。

    江雪寒被魏铭拉到角落,视线陡然偏移,她刚想诘问,可魏铭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又示意她看向门口——

    门口,两个下人形迹可疑,猫着腰,神色惶恐地交谈。应该是婚事流程出了问题。

    成婚流程一向复杂,尤其是赵姥爷这等富户,有岔子实属正常。可让江雪寒疑心的是,其中一个下人手上握着枚玉器。

    如果她没猜错……

    “是玉蝉。”魏铭点出来。

    他从进来的那一刻就在观察,赵姥爷富贵,喜宴理应奢靡,可桌上的菜肴全是素食,竟比不得在姜宅的一半。

    江雪寒越想越不对劲,猜测脱口而出时,门外又一声大喝——

    “礼成!”

    说话的是姜真艺。

    她一身正红袍子,像没有红盖头的新娘,脸上涂满厚重的白粉,说话时粉质如雨般疏疏下落。

    在她身后,几名体格健壮的大汉抬着两副棺材缓缓走近。

    原本还算热闹的赵宅在此刻鸦雀无声。

    棺材抬进大堂,在地面震起一层薄灰。棺材里一对新人身穿喜服,脸上同样被白粉刷成腻子,只有手指依稀见得尸体的斑青。

    极致的白与红无法产生美感,只像冬日积雪上的一抹艳红,阴森,扎眼,令人不寒而栗。

    “配冥婚。”魏铭看着棺材,在江雪寒身侧说。

    冥婚是部分地方的习俗,越远越盛行,京城虽不多见,但大理寺也处理过几桩案子。

    某某官员的女儿病死,死后尸体被盗,摇身一变成某某公子的合葬亡妻,幸而是偷挖盗窃,足以判劫墓之罪。

    可难就难在,配冥婚并不触犯律法,若是男女方自愿,朝廷也管不着别人的家事。

    就比如现在的情形。

    赵家富贵,赵姥爷不仅给儿子配了妻子,更是有孩子和妾室。

    大堂一共两副棺材,乌木大棺材里不仅有新婚男女,还有光头圆脸,身穿红肚兜的孩子。另一副小棺材用材简陋,婚服也不如大棺材的华丽,想必是妾室了。

    可不论是夫妻,妾室,亦或是孩子,为了避免尸臭,涂在脸和身上的白粉都掺杂大量香粉,棺材落地那一刻,令人脑胀的香粉味便弥漫大堂,往来的宾客都远远躲在一旁,没有人愿意上前看。

    而江雪寒,大概是人堆里最显眼的那个了。

    人群乌泱泱地后退,只有她和魏铭立在原地。赵姥爷看着二人,死气腾腾的脸上忽然咧出一个笑容。

    他接过姜真艺手中的大红剪刀,交到二人面前:

    “老夫眼拙,竟没认出你们就是妈祖祝福的新人。”

    赵姥爷挤眉弄眼,极力做出一副亲和的样子,殊不知那张脸像一面褶皱的假皮,显得更诡异了。江雪寒一时有些发怵,魏铭把她推到身后,接过大红剪刀,礼貌道:

    “我家夫人胆怯,剪衣放魂的步骤就交予我吧。”

    大理寺卷宗里,配冥婚其中一个关键步骤是“剪衣放魂”。用一把开过人血的红剪刀,让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在新人的婚服上剪若干个口子。

    死人不能及时下土为安,又被婚服束缚,魂魄只能通过衣服的缺口飞往极乐世界。

    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辈,寻常这件事都由妈祖圣女——二姐姜真艺代劳。

    可江雪寒与魏铭又是妈祖指定的新人,想必赵姥爷也是图个新鲜罢了。

    魏铭提步欲走,江雪寒忽然上前几步,略微发白的面容忽然变得坚定,像淬火的钢铁。

    她深吸一口,把恐惧通通咽回肚子里,扯着笑脸对赵姥爷道:

    “我与夫君同被妈祖选中,又怎能临阵脱逃?”

    她抓住魏铭的袖子,眼神坚定地,从他手中夺过大红剪刀。

    “走。”她小声说。

    离棺材越近,尸体身上那股令人脑胀的香气就越重,鼻子像被针刺,让江雪寒隐隐想起在狱中的日子。

    两人来到棺材旁,魏铭拎起喜服的一角,江雪寒支着把大红剪刀,红绸破裂的声音像在心里投下一粒石子。

    新郎官的脸被白粉抹得糊成一团,江雪寒避开眼神,喜服很快被剪得破破烂烂,透过口子,阴影能看见皮肤上斑驳的青紫。

    剪刀口子对准新娘,江雪寒不可避免地看见她的脸。脑中有一根线扯着思绪,她皱眉,忽然想清了什么,瞳孔剧缩,眼前似有白光闪过,拿着剪刀的手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这是……!

    这是昨日离开上灯节后,在街边被强迫殉情的妇人!

    难怪,难怪!

    江雪寒恍然大悟!

    挂在大堂的两副丹青像,一副新一副旧,那殉情的妇人如今二十有六,赵姥爷的儿子不过弱冠,也就是说,两副画像足足差了有十年之久!

    魏铭看她神情恍惚,连忙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刺骨,源源不断的热气涌入身体,江雪寒如梦初醒,她看了一眼魏铭,随后抿着唇,颤抖着剪开华丽的婚服,硬生生把泪水憋了回去。

    她边剪,身后边传来宾客熙熙攘攘地议论:

    “这位娘子在阴间怎么也得给赵姥爷磕个头吧,明明不是清白之身,赵姥爷却毅然买下她和公子配婚,不知前世积了多少阴德哟!”

    “你以为赵姥爷愿意啊?哈,不过是近来女尸难寻,新鲜的,未出阁的女儿,家人开口要价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就想买新鲜的?哼,想得美!”

    ……

    剪完新婚夫妇,孩子穿的肚兜也要剪个口子。

    江雪寒拎着红绸肚兜,横着剪了一刀,在一旁的姜真艺忽然走到棺材前。

    她身穿喜服,挥舞着艾草在大堂跳了一段祈福的舞蹈,然后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根食指长的玉条。

    在江雪寒震惊的目光下,姜真艺跪坐在棺材前,一把扯开孩童的红绸肚兜。

    刺啦。

    一阵清脆的响声,孩童裹满白粉的身躯暴露在所有宾客的眼前。

    下一秒,姜真艺咬破手指,殷红的血滴在玉条上,她跪下,朝棺材磕了个响头,最后把玉条放在孩童的腿间。

    嘴中念念有词:

    “镶个根子,投到阴间做男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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