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床

    话刚问出口,姑娘的破了皮的手指就猛地抽走,似乎抵触自己的出身,一双眼睛也落寞下去。江雪寒捂住她瘦小的肩膀,死缠烂打,再三追问之下,她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

    姑娘生在西北,今年已有十九岁,之所以看着小,是因为西北常年旱灾,先帝在时就没有得到治理,一家人吃不上粮食,久而久之,身子自然瘦弱。

    先帝晚年重用佞臣,救济银子被层层剥削,新帝登基,据说今年负责拨款的是科考榜首的状元郎,他从前也是小门户出身,定然不会忘了来时的路。

    “那天我出去领粮食,走来的却是几个人牙子,他们把我关在马房,我拍门呼救了一天一夜,饿得头昏眼花,嗓子也干了,最后还是看门的伙计不忍心,他告诉我,发下来的粮食根本不够一家人生存,爹娘早已把我卖到京城做丫鬟了!”

    过往的经历再说出口,犹如撕掉心底的疮疤,尚未愈合的嫩肉夹杂着血丝片片翻飞。姑娘红着眼睛,把衣角紧紧攥在手里,瘦弱的双肩抖若筛糠:

    “状元郎?哼,贱人一个,圣贤书全读到狗肚子里了!”

    “没错,考取功名,就理应为百姓做事,如此无能,他的确是个蛀虫。”姑娘破口大骂,江雪寒拍着背安抚道。

    江向天夺走名次,为秋成光的贪污挡灾,寻常百姓并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只知道罪魁祸首下狱是一件爽快事。

    被买来的姑娘们平日并不闲着,除了接见王公大臣,白天要练习歌舞和礼仪,轻佻的媚态要融入骨子里,走姿,语气,乃至一颦一笑都要都有定数。

    每接一次客就有一次赏钱,听说分量不低,园子里的姑娘们攒足了五百两银子便可赎身,重新回到外头的世界去。

    江雪寒不相信赎身会这么简单,那些人面兽心的官员先贪走了救济银,再花一点小价钱把面容较好的姑娘们运到林子里,诱哄接客卖身,再把本属于她们的救济银当做接客的“赏钱”发放。

    凌云志已下令关闭风月场所,官员若想泄欲,这间林子便是唯一的选择,而女人,尤其是年轻,美貌,且不受爹娘重视的女人便会被争相哄抢,依昨晚的宴会来看,幕后之人凭此拉拢的朝臣并不在少数。

    如此盛况,又怎么会轻易放她们离开?

    赵娘掐着腰远远走来,眼看江雪寒倚在门口发呆,一眼认定她是在偷懒,没好气地把碎银子扔到她脑门上,还淬了一嘴:

    “甭以为接了客就能攀上高枝儿,我告诉你,昨日那书生可是有妻女的,你使出浑身解数至多也就做个妾室。”

    扣除教习歌舞礼仪的钱,到手的碎银子不到拇指一半的大小,凭此速度若想要赎身,怕是比登天还难。

    “赵娘教训的是。”

    把银子紧紧握在手心,江雪寒朝赵娘轻轻低头,转身往教习师傅那走去。

    *

    一束冷光打在潮湿的草堆上,宛若一滩空落落的白洞,盯得久了,便会不自觉地陷进去。

    江向天的思绪已经被吞噬殆尽,他几近贪婪地捧着视线中唯一的亮源,嘴中喃喃有词: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推我出来顶罪,我不是状元郎,不是江凌,我是江向天,我是江向天……!”

    牢房阴森狭小,无边的黑暗如夜幕笼罩。

    忽然,监狱尽头猝然炸开一团暖意,灼热的火光令他留下两行泪水。江向天倒在地上匍匐,发疯似的紧紧抓住牢门,全身的血液宛若在这一刻重新流动。

    他拼尽全力朝外张望,啪嗒,啪嗒,清浅的脚步声传入耳边,眼前随之出现一双月白的长靴。

    下巴被一双细白的手紧紧拧起,一股不容置疑的力气强迫着他抬头,璨璨火光中,一对温和的眉眼把他牢牢钉在身下,两束阴影削去面容的多余的留白,如见血的利刃刺穿他整个胸膛。

    “大人,我是冤枉的,求您放我出去,我还是处子,我伺候您,给您做牛做马,求您带我出去吧!”

    泪水和鼻涕顺着人中缓缓流淌,薛星来撇开手指,眉头微蹙,“陛下把你关在这,可没说要杀了你。”

    同样的面容,江向天好似一副精细的白描图被人胡乱用墨点子晕开,再滚到水里洇做一团不成型的纸浆。

    薛星来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钥匙碰撞的声音在心中激起一圈涟漪,江向天连忙抹了把脸,久违的自由近在咫尺。

    即便头被狠狠压在墙壁上不得动弹,他仍喘着粗气尽力呼吸。入狱的这两个月,他没有一次不盼着要出去。

    是,他没有被判死刑,可历来贪污被顶锅的官员无一不被处以极刑来抚慰百姓,这两个月的相安无事就好比凌迟,每时每刻都在折磨他的神经。甚至,他不止一次地希望上头给予他个痛快。

    他当然想过一头撞死在牢里,可又怕疼,不敢。

    薛星来阅人无数,何况此人把心思全写在脸上。她微微俯身,不同于权势滔天的地位,薛星来的语气十分温和:“我知道你想出去,恰巧,本官身边也缺一个人。”

    “倒不是小倌。”

    “做得好了,本官便请求陛下赦免你,若做的不好,”薛星来顿了顿,视线轻飘飘地落在牢门,“你下半辈子就安心睡在牢房,直到死,尸身与墙壁融在一起,和前朝的众多嫌犯一样,抠都抠不下来。”

    融在一起,抠都抠不下来?!

    此话一出,江向天大骇,瞪直了眼珠看向他日日靠着的墙壁,只觉得自己身上被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包裹住。

    扑通——!

    “任凭大人吩咐!”

    是夜,一辆囚车踏着月光匆匆驶向郊外,冷风吹过,白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具青紫的死尸。

    晨早卯时,天微微亮,冯源的寿辰在一片恭维声中化为寂静,群臣走得轻巧,偌大的冯府顿时空荡起来,只有后门还停有一辆简朴的马车。

    “此时当真?”

    宴席结束后,小厮赶来通报,说是有书生求见,此人正在宴席名单上,早已娶妻生子。冯源本以为是被那南疆女子迷住,想为其赎身,正准备搪塞过去,谁知书生一脸阴沉道:

    “大人,下官所言句句属实,那南疆女子酷似殿试的榜首,下官也是此届考生,曾亲眼见过。”

    只是那女子身形高大,又考取这样好的成绩,他下意识把她当做了一个男人。

    世上相似的男女少有,今日让他遇见,必然不可能是巧合。

    冯源闻言拧紧了眉头,良久,他让小厮备车,书生与他一起上轿。

    南疆女人不论在哪都能把局面搅得天翻地覆,诸葛铁拳就是例子。园子里的那女人他还未亲眼见过,至于长相,无非是高大肤白五官立体。

    这个模样放在男人身上并不突出,江向天也只是普通俊秀,可若放在女子身上,必然终生难忘。

    恍惚间,两个身影正在脑海中缓慢重叠。

    是,两个月前魏铭曾拜访过他,那时他身后站着的就有一名女侍,虽低着头,依旧能看出是个好颜色,何况体型修长,不输男子。

    再后来,她就成了大理寺的主簿,可谓一步登天。

    冯源头痛至极。

    与秋成光合开妓院,自己只敛财,秋成光也说过运来的姑娘家世清白没有隐患,谁知混进来一尊多管闲事的大佛,昨晚竟还让她接了客!

    想到这里,冯源面色一沉,问书生道:

    “昨夜是那个南疆女子服侍你,确定没有错?”

    书生一愣。

    昨夜他想看美人脱衣,可反被戏弄,十几杯酒下肚早已神志不清,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哪还顾得上风月之事?

    “没有”二字刚想说出口,可转念一想,事关男人尊严,明眼人都看见自己被女子搀扶进厢房,难不成他要承认自己不行,年纪轻轻就没了雄风?

    “回大人,昨夜我确实与那女子行了风月之事。”

    书生黑着脸回答道,为了增添真实性,还添油加醋一些细节,说得连自己都相信了。

    冯源抚着胡子倾听,从起初怀疑到好奇,最后拍案大笑:

    “什么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真是魏铭身边的主簿,实在蠢出生天!”

    下了马车,江宅不大,门口没有看门的小厮,二人索性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刚一进门,院落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只见两名丫鬟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神色焦急,动作十分匆忙。

    两个人蓦然出现在院落,丫鬟一愣,冯源和书生反倒上前自报家门道:

    “本官乃礼部侍郎冯源,听闻江主簿重伤卧床,特带友人问候。”

    丫鬟瞧着不过及笄,本以为随便一个理由便能糊弄过去,今日说到底是暗访,不宜闹大。

    谁知丫鬟听了不仅没有让路,反倒死死当在门口,葡萄似的眼珠睁大了朝二人身后望,嘴中振振有词:

    “二位说来探病,可两手空空是何意?我家大人到底是女子,养伤期间不见外男,若没什么要紧事,二位还是请回吧。”

    哪里来的丫头,竟这样伶牙俐齿!

    出门匆忙,哪来得及带东西,冯源找遍全身,此刻真是两袖清风的清廉官员了,身上半个子儿都摸不着!

    书生却是个有眼力见的,眼看冯源为难,立马从袖口掏出最后一锭银子。丫鬟接过,眼看分量不轻,这才带着二人进入卧房。

    刚一踏进,铺天盖地的药味直熏得人头昏,床榻上正趴着一女子,长发散乱,面色灰白,腰间紧紧缠着白色绷带,此刻正闭着眼睛昏厥过去,丝毫不知二人的到来。

    冯源掌控地下青楼,也算阅女无数,绷带缠着的伤势能作假,可这苍白的面色和额角渗出的薄汗是不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逼真的,心中大石俨然落了一半。

    想来也是,一个当了官的女人,心中多少有些傲气,就算要查案也只会女扮男装混进青楼,扮作妓女以身入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蠢货。

    想到这里,冯源忽然转头看了眼书生,这种怀疑的目光激得书生陡然一惊,他百口莫辩,只能站近了附在冯源身侧悄悄道:

    “大人莫不是怀疑我?”

    天杀的,他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冯源脸色一黑,嫌弃地摆摆手。

    目光再回到榻上,他抚着胡须思索片刻,目光一凛,顷刻间便重归寂静。

    “二位,您可看见了,我家大人正卧病在床呢。”丫鬟见两人迟迟不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好得很。”冯源说,“不论如何,也叫你们主子记住,这世上只有一个江大人,也只有一个江雪寒。”

    倘若江雪寒真的卧病在床,那世间便绝无可能再冒出第二个,再特殊,也一律只是园子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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