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难以辨认西方人的面孔。眼前的姑娘没有珍贵的宝石皇冠和华丽的礼服，我暂且还是把她称为公主。
隔着冒出热气的茶水，我与公主对坐在两端。
公主率先开口，她的语气比我印象中还要沉稳：“亲爱的子爵，冒昧上门是想向你求证一些事情。”
我端正坐姿：“公主，请说。”
“你还记得皇后吗？”公主的问话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愣，沉默过后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说的并不是我那位已经辞世的母后。”公主的眼睛直视着我，碧绿色的瞳仁闪烁着暗光。
我心底止不住的惊讶，面上还是保持着镇静。
“那是一位伟大的魔法师…”公主紧接着幽幽地开口。
她果然知道。
我几番探究都没有线索，这次主动寻上门。或许我不该继续沉默，直觉告诉我，我与她谈论的话题将会牵扯到月亮的秘密。
“是一位伟大的金系魔法师…”
得到我的回答，公主像是松了一口气。
“公主殿下。”我主动开口：“恕我直言，你是如何知晓她。”
“或许这事正与你有关。”公主无声地端起了茶杯，动作十分优雅。
片刻之后，她继续开口：“我无法解释这件事。因为就在与你第一次见面之时，我的脑海浮现出一连串陌生且熟悉的片段。那一刻我意识到，你我并非初次见面。你曾多次教授我魔法，加上这一回，应该是第三次。”
我止不住的震惊。不仅是公主，就连我也无法解释。
为何我能唤起她的记忆，难道是某种奇特的魔法之力？
掩饰着忐忑的心情，我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回答：“是的，公主，你说得没错。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到这个王国，这期中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我无法一一解释。”
公主放下茶杯，表情意味深长：“不管怎么说，我的记忆都与你脱离不了关系。亲爱的子爵，如果你知晓其中的缘由，请你不要有所隐瞒，尽数讲述出来。”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执拗：“当然，与之交换，我也将给你丰厚的报酬。”
王国都覆灭了，拥有丰厚的报酬又有何意义。
沉思片刻，我说：“报酬就不必了。关于公主的记忆，我也有想知晓的部分。可否以此来交换。”
公主在我的目光注视下，点了点头。
该从何说起呢？我看着公主的碧绿色的瞳仁，陷入了沉默之中，表情不自觉的变得凝重。
最后，我坦白说出了之前的经历，包括公主的死亡，教皇被刺杀，还有六个月亮坠落王国的事情。
但我隐瞒了国王、皇子、大臣对我的诬陷。
“我曾庆幸自己能在灾难面前幸免于难。可渐渐地，我开始认为，月亮的坠落、王国的颠覆，更像是一场天罚。因此，本就身为外来者的我不在天罚的范围之中。”
结尾的讲述即是我的猜想，也是我隐瞒的私心。
听完我的话，公主碧绿色的眼眸隐没在阴影之中。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原来，我也死了。也对，这个停滞不前的混乱王国也该与我一样遭受到惩罚…”
公主的感慨深陷在自我死亡之中。
“公主殿下，现在你仍然活着。”我真诚的看向公主，尽力用贫瘠的语言宽慰着她。
等到公主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底依然有波动浮现：“你所说的就像是传教士宣扬的神迹，可我身处的王国已有自身的信仰，我无法验证你话中的真实性。亲爱的子爵，你为何再次来到这个王国？”
“抱歉，我没有传教士那般的情操。我再次前来可能源于我对黄沙的厌倦，可能因为我对月亮的困惑。公主殿下，请你原谅我无法尽数表达心中的复杂思绪。”我恭敬的回答：“当我再次看到天空不分日夜的挂着月亮，唯有一探究竟，才能平复内心。”
“好了，冠冕堂皇的词藻无需再说。”公主终于掩下眼底的波动：“你想知道些什么？”
“王国没有皇后，并不代表皇后不曾存在。亲爱的公主，关于皇后之死，你知道些什么？”
公主轻轻地叹息，这一刻她的声线变得无比轻柔：“年轻的皇后并不开心。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这是个停滞不前的王国，国王与皇子无时无刻不在矛盾中。你应该清楚，能够摧毁王国根基的不仅是外敌，还有无止境的内耗。即使皇后是最伟大的金系魔法师，她所创作的财富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皇后因此成为夹在两位中间？”
“是的。一个是固执的年迈当权者，一个是偏激的青年后继人。年轻的皇后该如何选择？”公主露出仿佛自嘲的轻笑。
这一刻，她似乎在诉说自己。
我接着公主的话继续问下去：“皇后的死亡是因为选择错误？”
公主收起了笑容，目光望向了远方：“或许她两个都没选，是死在第三个人手中。皇后离世当晚曾与教皇幽会。第二天，皇后的尸体便以极其羞辱的姿态赤裸出现在许愿池中。”
我沉默了，不自然地抿紧了双唇。这样的描述，直白的在说皇后与教皇有私情。
“你如何得知他们见面？”我对教皇的品德产生了动摇，但还是执着的不肯用幽会这个词。
公主继续幽幽地开口：“当时根据大臣的调查，皇后的死亡与教皇脱不了关系。而且那一晚守门人处留有教皇深夜进入城堡的记录。我那位固执且保守的父皇，或许早已对教皇抱有怀疑，才迟迟不肯举行复活仪式。”
我沉默的时间更久了，因为我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公主殿下，恕我直言，你应该无权知晓大臣的调查，尤其关乎皇后的丑闻，这是国王才有的权力。”我直接套用了大臣的原话。
我故意停顿下来，仔细地观摩公主的神色。
即使我无从分辨…
“这，这是因为…”公主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想此刻她一定感到了窘迫。
“请问公主殿下，你与大臣是否有更深层的关系。”
公主的食指指尖无意识的反复摩擦瓷杯耳。她思考了许久，才回答我的问题：“我的处境与皇后何其相似，不同的是我的价值并没有她高。亲爱的子爵，你猜对了，我与大臣是情人关系，他是我选择依靠的第三个人，正如皇后选择教皇。”
“幽会…”我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总结：“所以你上回出现在这附近，是为了与大臣幽会。”
意料之外，公主摇了摇头：“皇后死后，国王与皇子的矛盾更深了。我难以忍受夹杂在他们之间的生活。因此，我逃离了城堡，并私下向我的情人寻求帮助。只是没想到，他反手就将我出卖。而我至今仍不清楚他为哪一方卖力。”
“出卖？”
“他想把我送回城堡。”
我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该逃离的。即使被送上高塔，代表自由的你也可以利用魔法主动逃离一切。”
“并不是没有逃离，而是无法逃离。”公主的声音发颤，：“我的记忆只停留在荒林之中。大概在被大臣送上高塔之前，我已经迎来了死亡。而杀害我的凶手就是大臣。”
大臣...果然是他。
我坦白地说：“公主殿下，坦白的说，皇后溺于水中我认为其中最大嫌疑人也是大臣。我相信我的朋友是无辜的，他一直有着仁慈且高贵的品质。”
公主出口反驳：“不，那晚大臣与我在一起。”
公主的话使我陷入了沉默。我无法反驳，但又隐约觉得其中存在着某种偏差。
大臣…教皇…
他们谁说的才是真话？
公主话锋一转，带着我参不透的口吻：“亲爱的子爵，若你对我死亡后的描述都将实现，教皇最后也难逃死亡。庇护者杀害被庇护者，加害者又另外成为受害者…这个王国真是混乱得可以。”
“此刻事情还未发生，或许我们还有挽救的余地。”我再次拾起贫瘠的语言安慰着公主。
公主摇了摇头，她默默将身前的白瓷杯子推开：“这个王国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不感兴趣了。这一刻我只关心自己。我要知道大臣为何背叛我！谋害我！他又是在为谁而效劳。”
这真的是对自己的关心吗？
“公主殿下，你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既然你已知道了我的事情，你也应该与我站在同一阵线。亲爱的子爵，我需要你的帮助。”
“公主殿下，请你吩咐。”
“我无法预料自己死亡的时间，也无法确定拥有记忆的是否只有你我二人。为了避免意外，我如之前一样，已向大臣提出请求，请求他带我离开王国。明日这个时候，我将与他在这附近见面。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请知晓真相的你尽力在暗中保护我的安全。”
我恭敬的起身弯腰：“我将倾尽微薄的力量，竭尽所能！”
我抬头仰望着公主，失礼的问道：“但是公主殿下，恕我直言，象征自由的风系魔法，可以让你轻易逃离王国的限制。若公主想离开，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公主一愣，表情有那么一刻变得茫然，转眼又挂上无奈的轻笑：“自由的公主是空白的头衔，自由也是有条件的。”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默默地起身，离开了我的私宅。
自由...
公主想要的自由会是什么呢？
“尊敬的子爵，那位姑娘已经离开了。”仆人躬身来到我的身旁，打断了我的沉思。
片刻之后，我回过神来，忍不住向他倾诉：“我最忠诚的仆人，明天或许会迎来一场恶斗。”
仆人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意思，但仍然恭敬的回应我：“我将做好万全准备。”
我从来不怀疑仆人的忠诚。但在第二天，我开始怀疑起他的脑子。
或许是我沉重的语气让他反应过度。第二天，仆人一副滑稽的模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用一切能找到的铁器和稻草武装着自己。他的腰间围绕着稻草，用生锈的铁桶包裹着腰腹和双腿、双臂，手中还晃晃悠悠地举着一把破斧头，一脸严肃的守在大门。
时间差不多，我依照公主的指示，准备前去荒林埋伏。
仆人跟在我的身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实在难以忍受，只能命令他先将一身滑稽的装扮换掉。
也因此晚去了几步...
待我安静地躲藏在大树下，大臣已经驾着马车前来。我匍匐在地上，亲耳听到公主用轻柔的声线恳求大臣带她逃离王国。
但我没有听到大臣的回答，反而看到仆人莽撞的身影从荒林中穿过。
公主发出轻喃，应该是被大臣捂住了嘴巴。
紧接着草丛传来一声闷响和倒地的声音。我悄悄抬起头，依稀见到仆人被大臣用棍棒敲晕在地上。
公主忍不住低声惊呼，我适时抬起了头与她对视，公主暗绿色的眼眸勉强镇定了下来。
我趁着大臣的注意被分散，偷偷绕到他的马车后座。后座是封闭的车厢，车门只能从外面扣起。
我犹豫了一会儿，选择继续躲藏在草丛中。
不一会儿，大臣的脚步渐渐往回走。公主收起惊慌，仍然不依不饶地上前质问大臣为何不愿与她一同离开。
我隔着稠密的绿色植物，难以观察他们的动静。不久，两人爆发出争执，我低着头，心里忍不住担心。
因为我渐渐听不到公主的声音。想到这里，我急切地抬起了头。依稀见着大臣抱着公主，向马车后座走去。而公主双眼紧闭，分不清是昏迷或是其他状态。
大臣小心翼翼地将公主放置在马车后座，接着登上马背，准备驾驶马车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趁着大臣不注意，轻轻地拨开门扣，溜了进车厢。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毛毯，其余空无一物，就连窗户也不存在，全然密不透光的样子。公主安静的躺在毛毯上面，双手无力地摆放在胸前。
我屏主呼吸，缓缓靠近，直到看到公主轻微起伏的胸廓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缓慢前行，看来大臣还没发现车后座多了一个人。我沉默地打量着四周，心里忍不住一阵猜想...
若有人在此时暗杀公主...
我缓过神来，小声地叫唤公主。
马车一阵颠簸，公主恰好醒了过来，她睁开双眼迷茫地看向四周。
“这是哪里？”公主起身抚着胸口问道。
“我们在大臣的马车里。”并不清楚驶向哪个方向哪里...
就在我们对话的瞬间，行使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我与公主对视了一眼。
心里一阵惊慌，我还来不及想出应对的方法。车厢外突现嘈杂的声响，踏步声、兵器碰撞声，还有低喃的谈话声。
其中一个脚步声尤其明显。
脚步大步靠近，后座车门骤然被打开。霎那间涌进来的光亮迫使我闭上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大臣的声音透出怒气，在狭小的车厢内爆发。
公主惊惶地抱着胸口，躲在我的身后，我强装镇定质问起大臣：“大臣阁下，你想将公主带去哪里？”
大臣发出一声冷哼，粗鲁地将我拽出车厢。
“弱小的外来者，何来与我对视的底气。别出来碍事！”他毫不客气地用拳头击打我的腹部。
凶猛地疼痛袭来，我软弱的倒在地上。此刻在公主眼中的我一定十分狼狈。
我无措地观察着四周，原来自己早已被一群侍卫兵包围。
马车停靠的地方我尚算熟悉，这是进入中央城堡的丛林小道。
我忍不住握住双拳，开始痛恨自己的软弱，不仅保护不了公主，甚至还让自己也陷入险境。
前方大臣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车厢内部，我无法看清公主的身影。
只听到公主颤抖的声音从中传出：“大臣，你为了谁而背叛我？”
大臣冷静地回答：“尊贵的公主。从来就没有背叛，因为我始终忠于王国。”
声落，他侧开身体，抬手作出恭迎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