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绵的主意,秋临尽管心有触动,亦有愧疚,但仍理智地选择接受他的帮助,由他涉险去趟暗界。
她给自己的理由:我不仅是为我自己,更是为了人界的女性群体,也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不致太快毁于将个人、群体价值建立在追求“掌控”“支配”“竞争”的极为短视的雄性的生存规则。——他们的“我们”不包括他们定义的“女性”,只是他们自己。他们的“人类”只有他们自己。——但事实却是要带着整个人类群体(包括作为母体的女性群体)一起为他们的生存方式付出代价,不仅代偿他们的代价,还要最后被他们连累着一起加速灭绝。
所以,为了自己,为了女性命运共同体,为了人类不致太快灭绝,她必须坚持她的事业,她要走的这条路,必须要人类全体参与、带动人界重新转向,认识到人类是作为六界(乃至七界)中的一员,必须与六界共生共存。互利共生——是人类唯一的救赎之道。而且,必须成为人界的新常识。
“狐绵,谢谢你。我等你回来。”秋临的意思,狐绵听懂了。尽管有些遗憾,但还是很高兴。
他点了头,扭过头,便随柳君一同去了仙界。要从明界这边的阴阳门踏入暗界。
秋临和红翔彼此对看一眼,便前后脚也跟着飞去仙界。红翔刻意伴飞而没有先走,只为保障秋临路上的安全。他的好意,秋临心存感激。知道这绝非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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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使用阴阳门,还是万年多前的事情。
没成想,彼时,王母却即将消陨,柳君这趟回来,她已预见到又一时代落幕,新的时代即将开启。直言:“先完成你的继任大典。你成了王母,如何使用阴阳门,便是由你做主。”
柳君跪从。
狐绵和紧跟而来的红翔和花寻则立在一旁不语地听着。之后便暂做客于仙界,等待不久之后的观礼。反正到时候他们也定在仙界的邀请名单之列,留在这儿也省得来回跑。
而惟一没有凑热闹的花寻也收到了消息。虽然慢了点儿,但她终究也还是应了邀请,前来仙界露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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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柳君将是下任王母,故而请谁不请谁全听柳君的意思而非现任王母的意思。于是,这次的邀请名单中,赫然写明人界只请秋临,并无其他人。
仙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仍在人界尚未归来的男天兵们,见形势有变,赶紧收手往仙界回赶。生怕再晚一步,就会连自己的仙格都失去,还要被柳君给来个彻底总清算!
又是一夕之间,秋赫手下只剩下不到百人的男性亲兵,剩余的……纵然是男性,纵然是人界的主力军,但是他们已经在秋临治下的奉行“与六界互利共生,共生一体”的关系认知中出生、成长、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适用于那样的环境的逻辑自洽的价值观体系——反而是秋赫的作为,只是单凭短时间极大强度的暴力镇压、逼迫,给暂时压制了他们更加认同、更加习惯的那一套价值体系,——而今,见风向有变,自己有了选择。纵使一时还不敢明着反抗了秋赫,但消极怠工、故意拖延、串通敷衍的风气还是迅速传染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
“说到底,我们之前的日子过得也不差。也没有现在这么多要求。活儿都不让女人干了,我们就得干得更多。你说好处真拿了很多吗?好像都是他们顶层的拿走,而我们比之前更像牛马!”
“我才不在乎什么对不对呢。至少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以前只要自己值,就有对等奖励;现在,他们更强调你配不配?就因为身份不配,连机会都没有!就算你再强,你也会被身份压制一辈子!”
“仙界都表态了,他们支持的是临帝,不是赫帝。那些天兵都怕受牵连,全跑光了。我们再等等,临帝很快就会带着其他各界的援兵一同杀回来。这次一定会把赫帝及其余党彻底歼灭!他们的‘正统’早已是爷爷辈的事了。现在谁还认什么‘正统’啊。‘正统’只对他们那些顶层的有好处,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好处?”
“反正,能让我过上好日子,有盼头,谁当帝都无所谓,施行什么政策都没关系。如果必须共生一体才能过得好,那就共生一体好啦。如果必须奉母为尊……只要让我个人比‘父系’那会儿获得更多发展机会,更有希望过得更好,我也可以呀。习惯了就没什么啦。临帝强制我们儿时必须人人皆要接受的‘义务教育’中的通史,它写的那些六界各部界的情况,它们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不管是各自为政,还是一魔独大,甚至人界为奴之时,人类不也会习惯成自然的嘛……”
……
这些——是秋临教出的百姓,教出的兵。——是秋赫最大的失算。他可以一夜之间烧毁秋临重新编撰的通史书籍,但他不可能轻易改变了已经被秋临有策略有目的地教育了几十年、持续两代人、第三代也已经长起来——靠时间累积出的习惯“惯性”——一种源于人性天然会对自己更加熟悉的“环境”的优先偏好。
何况,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无论是力量博弈,还是后续更长期的系统博弈,秋赫一人之力绝不是秋临和她身后来自六界的盟友的共同支持的联盟力量的对手。
追随更强者,追随更有希望者,本来就是万众生灵的本能反应。
已经垂垂老矣的秋赫,他的所为不过蚍蜉撼树,只是在苟延残喘,为了自己的私利,却要更多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前途、乃至家族(哪怕现在已是母系一脉为主,但亦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亲人、家人、族人)的共同未来,来为他一人而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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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
柳君临行仪式前,特地私下找了红翔,警告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绝不要这时候故意捣蛋。之后我可以给你一个交代。如若你胆敢破坏仪式,我必定与你彻底绝交。从此你我将不共戴天!”
红翔冷眼肃眉,默盯她良久,最终垂下眼皮,不再看她。算作同意了。
秋临与狐绵恰巧在不远处撞见,也听见了他俩说话。待人走开后,秋临才敢问狐绵:“柳君是何意?什么交代?为何要给红翔交代?”
狐绵沉吟,略有顾虑。
“是……仙界的禁忌?还是魔界的?”秋临委婉试探。若确实不可言说,那她也不会多问。
毕竟是盟友,且还是她一世都必须要好好打理关系的盟友。自然要谨慎尊重着对方的边界。切不可犯了因无知而冒犯还不自知的愚蠢大忌。
狐绵摇头。正巧,这会儿花寻来找他们一同前去观礼。狐绵别有深意地望向花寻,嘴里低喃:“等我去了暗界,若是回不来,你再去问花寻吧。整件事,明界只有她最清楚。”
秋临瞪大眼睛。她是觉察到花寻不同过往的一般花主,甚至可以与万年前化身入暗界成为如今的冥使的那位前花主花语相提并论!——秋临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们之间会否有所渊源?
而今听了狐绵的提点,秋临心下更加确信这一直觉:她俩果然有关联!花寻果然并非一般的花主!
感觉事关整个明界现行秩序的稳定,秋临郑重地点头。也就明白了,之前或许还有些诧异狐绵为她涉险入暗界找证据未免付出过多?——如今看来,为她固然是有的,但应该也考虑了他身为妖界长老,自身的责任,和他同样也希望维持的明界当下大体的安稳——这一趟,或许他去会更加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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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红翔一路沉默寡语。只盯着如今的王母柳君,跟随她径直去到阴阳门。
柳君开启阴阳门,狐绵走到门前,刚要踏脚进去,即被柳君叫住。
“怎么?”狐绵回头。
一众也皆看向她。
“我已算出命中有此一劫,避无可避。兴许与我丢失的那段空白有关。”说着,柳君又刻意看了眼红翔,意有所指却是向狐绵说道:“待你见到冥使,请她为我指引一二。我,已经准备好了。”
红翔瞳孔微泛,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你……你有空白?你……莫非你真的是……”
柳君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这些。一直以来,我始终在对抗这股想要将我吞噬的空缺感。而你,不是一直想在我身上找寻玉柳的痕迹吗?或许,我俩之间真有什么渊源。或许,这次便能一并给你我一个彻底了结。”
“你——你知道……”红翔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原来,她早就看出他一直在拿她作替身。一边满足于追求她,一边又惧怕她真的动情。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玉柳?那不是万年前……”秋临大感诧异,仔细扫看了柳君全身上下——难道这就是万年前的魔尊,玉柳?——而后目光又投向花寻。她记得狐绵说过的话,那么,此事花寻必然……
果然!
全场,只花寻淡定如常地立于一旁。仿佛刚才引起的骚动与她全无干系。
可若真的无关,她又何必继续在此?何必从头到尾都参与,特地用极易被旁人忽视的方式援助支持着秋临,直到现在?
“我去了。”狐绵环视一圈在场所有人,再最后深望了此时因为功力最浅而被置于离门最远处的秋临,转回头,迈入黑暗。
砰!
门有自己的意志,狐绵完全没入,它便自行关阖,不再放第二人进去。
剩下的四人皆立在原地等待。
等了一会儿,红翔忽然朝柳君走来。来至跟前,站定住。一改从前的冲楞样儿,第一次在人前卸下伪装,也不避讳还有两人旁观,有些歉意又十分冷静地向柳君坦白:
“其实,我也一直有一段空白。我生来就带着玉柳当年修炼的功法的记忆。一度自以为自己就是玉柳,只是这一世长得不同,并且身作了男儿身而非幻形。直到看见了你……”
说着,红翔忍不住抬手抚上柳君脸颊。这一次,柳君没有拍掉他的手,也没有似从前那般给他狠狠一记耳光。
红翔终于如愿触碰到她的脸颊,随即热泪盈眶。
柳君同样似有所感,瞳眸微颤,但忍下泪意。
“果然如此!但原来,也不全是如此!”红翔顿感释然,又有些许的失望。
正当秋临看得一头雾水,红翔做了个让她立时看呆到嘴巴都张开僵愣在原地的动作:只见红翔扑通一声,跪倒在柳君面前。
柳君则刻意仰头。待情绪平复后,她转而重新开启阴阳门,又特地扭头,定望花寻良久。
“王母要做什么?”彼时,回神过来的秋临已经走到花寻身边,直觉得只能询问事到如今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站立一旁的花寻。直觉着有什么将要发生,且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今后明界的秩序,需得你我合力。”花寻只轻飘飘给了个结论,略过中间所有过程。
秋临抿嘴。想问,又不敢问了。
只得陪立在一旁。
柳君朝阴阳门内喊道:“花语,我来了!你放狐绵回来吧。他还有未尽之事。”
“她要干嘛?”这回秋临大声了些。不只问花寻,也在问在场所有人。她急了,整件事似乎只她是个局外人!
“她本来就是冥使的一部分,花语万年前已经回归,还未回归的另一半,是玉柳。而我,其实是玉柳的一分元神,而柳君则是玉柳的原身转世。但她选择留我独立为灵。”红翔已经泣不成声,一边低头痛哭,一边说与秋临听。也是在告诉他自己他和柳君自出生起就一直缺失的部分,那段空白究竟是什么。——如今,算是回答了。完整地回答了。
哪怕再痛苦,也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那你呢?你又是花语的谁?”秋临感觉,此刻,花寻应当再无隐瞒必要。
花寻点头,“你猜得没错。我的确与花语有关联。我同样是她的一分神识所化。如今,我的任务完成,但花语决定让我只做花寻,留在明界。以后,我便不再有冥使之神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花主而已。”
随后,又瞧向红翔打趣道:“从今往后,红翔就是明界第一强了。我再也打不过他。红翔,如此,你还要继续常常来挑战我吗?”
红翔却不理睬,只沉浸在自己的孤独当中。他此生只有两个目的:求败,和知道自己是谁。——如今,两个都有了答案,可他从前真正的对手——花寻背后的花语,他再不可能去挑战,而他自己……等同是被玉柳割舍下,“不要了的”。
玉柳舍了他,他也索性舍了自己。
“他……”看着红翔逐渐疯魔的怪样儿,秋临有些担心。
花寻拦住秋临,摇了摇头。两人便静静看着红翔自己继续跪在那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像死了,一会儿又忽然嚎啕大叫……
柳君进去后,阴阳门并没有关闭,而后没过多久,狐绵便重新出来。
看到狐绵出来,此时秋临已经接受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提醒自己“本分之事要紧”,便直接迎上前去询问:“如何?”
“我随你去人界。”狐绵不再多说其他。
“我也去。”花寻罕见主动了一回。
狐绵特地观察了她,似有所了地颔首回应,并特地提醒“注意安全”——而后,便主动牵上秋临,三人径直去了人界。
阴阳门在他们身后自行关阖,并且消失。等着下一任明界使者——王母或者天帝或者其他,直到此人出现,阴阳门才会再次开启。
红翔,依旧跪在那儿。已经完全沉入了执念深渊之中,变作一股纠缠不清的混沌之气,逐渐蔓延开去,逐渐缠绕笼罩了这一整片区域。让这里成了无人敢靠近的禁地。
后来有传言,此地封印着由混沌之气守护的阴阳门,需有缘者才可开启。但一旦开启阴阳门,便是一场明界浩劫。福祸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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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年后。
秋临正式退位,移交权力于人界议会。议会成员“女6男4”。而人界议会又是隶属于明界议会的成员之一。明界议会,顾名思义,成分不仅来自人界,还有仙界、妖界、花界、兽界,还有少量的魔界。
魔界生性更爱独立一隅,不喜热闹。若非必须共生,他们也不想派代表参与共同议事。故而,多只是来走个形式。与其他五界早已形成共识:别妨碍他们魔界自个儿内部消化代谢,他们就不过问其他五界各自的内务。
退位后的秋临,作为一个有仙人血统却无仙缘的凡人身躯,早已到了寿命极限。最终是躺在狐绵的怀里闭眼离去。
千年后。
狐绵以妖狐原来模样自由行走于各界。一日走到人类聚居区,觉着氛围不错,便随意寻了个不碍交通的空地儿,设摊诊病。
一个人类小孩跑至跟前。盯着他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还有那九条蓬松大尾,目光晶亮,不住地来回转着。
“喜欢?”狐绵俏笑。
“喜欢!”小女孩笑咧开嘴,两颗门牙刚换乳牙,两个牙洞着实显眼。
“那……你若跟我签了婚契,我便走哪儿都带上你。你就可以天天摸到它们啦?”狐绵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真哒?”
“真!”
“好啊!”
狐绵大喜,赶紧点一滴血入女孩眉心,再又用指甲轻捅女孩一只食指指腹,没及她感觉到疼,他已取血用法滴入自己眉心。婚契即成。
“走吧。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家人。”狐绵挥袖一扫,摊位消失。
“家人?”女孩懵糊地歪着脑袋瞧他。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的家人也就是你的家人。以后,你不必再一个人流浪。”狐绵伸出手。
女孩眼睛瞪大,瞬间仿佛有一箭直穿红心。
过去,类似的感受只会让她感觉似被匕首刺穿心脏,闷痛不已,屈辱无比。但这一次却不同,她竟然颤抖得笑哭,但不是难过,反而是……害怕。害怕不是真的……
一闪神,自己已被狐绵抱起。
“走。回家。”狐绵笑眼荧荧。
女孩笑了。搂着他脖颈,贴靠着,任由他带她去任何地方。
狐绵带着女孩一路飞至花寻的药圃。刚踏入院子,便朝里头大声招呼:“我回来啦!”
“回来啦——”花寻应声走出,一见狐绵还不舍得放手的女孩,眼睛一亮,邪笑道:“可让你找着了!你小子还真是……”
话未说完,花寻不再多言,摇了摇头,随手摆了摆,示意他俩随意,她则又进屋继续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