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很少生病,这次的感冒格外的严重。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在休斯尚且拥有一副年轻人的体魄,连续烧了两天之后终于退了烧。守在他床前一夜的卡法琳第七次试了试休斯额头上的温度,确认再也没有要发烧的迹象之后,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卡法琳长长地叹了口气。此时又是夜里,伊芙轻手轻脚地打开客房的门举着一截小蜡烛走进来。昏黄的烛光在屋里晃动,伊芙瞧见卡法琳眼下微微发青。
“夫人。”
伊芙极轻声地开口,卡法琳抬起头除却眼下的青色却看不出任何的疲惫,就那么看着伊芙。
“夫人,您快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守着就好。”
卡法琳没作声但也没动,只是朝伊芙招了招手,将她唤过来,示意伊芙坐到她的身边。
伊芙照做了。
冬天的夜晚太过漫长,但是屋里的小小一方天地却是暖融融的。床上的青年面容柔和,浅浅地呼吸着,不知道做着什么美梦。卡法琳就愣愣地看向床头,像是一座雕刻精致的雕像一动不动。
但伊芙知道卡法琳看得并不是床上的青年。
卡法琳常常一直盯着一件东西出神思考。
“伊芙,我突然想起来之前还在父亲那里的日子。”卡法琳垂下眉眼,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话,右手揉搓着左手的大拇指。卡法琳其实是一个很容易陷入沉思的人,只不过平常的她完美的将这些掩盖了起来。
伊芙就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家夫人,仔细地听她的每一言每一句。就像许多年前如今天一般的夜里,伊芙陪着尚且待嫁的卡法琳守在掉漆的壁炉前,听着尚且年轻的小姐描述着她梦想中的未来。
在那遥远的未来里,她们是自由的。
“伊芙,你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吗?我们竟然真的逃出了那个地方。”
此时夜深人静之时,四处弥漫的夜色天然带着几分诱惑力,总是能勾引起人们的万千思绪。卡法琳撑着胳膊,此刻的她暂时放下了平时对外的一切锋芒和对利益的各种取舍与算计,只是一个单纯的名字叫做卡法琳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许多年前,卡法琳在罗伯特家的那处玻璃走廊接受到罗伯特的求婚时心中有多么的兴奋。不同于其他少女对于婚后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对纯真爱情的向往,她根本不爱面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卡法琳当时满脑子都是:
她终于可以逃出那个地方了。
哪怕接受这个男人的求婚后或许会坠入更为绝望的深渊,但对于那时的卡法琳而言哪怕短暂的喘息都足以让她为之心动不已。卡法琳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朝着面前的男人伸出了手,接受了那个男人的求婚。
就算卡法琳不接受,她那好心的父亲也会逼迫她接受这份所谓的“好意”。因为她的父亲迫切地需要一笔钱拯救岌岌可危的家族,而罗伯特给出的丰厚礼金足以让她的父亲为之动容。
这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双赢的交易站在卡法琳的角度其实是三赢,卡法琳自然乐意顺着她的父亲的心意演一场好戏。
真心也可用假意编织出来,既然这个世界充斥着算计与欺骗,她又何必当真。
她决绝地将过去的自己抛弃,将自己算计进一场巨大的游戏里面,为了渺茫的未来背水一战。卡法琳跟罗伯特玩着夫唱妇随的戏码,悉心扮演着一个被丈夫狠狠伤害的贤良妻子的角色,却在主持罗伯特家家事的过程中慢慢摸透了他名下的所有生意。
卡法琳亲自从红河巷里挑出其中最貌美最妩媚的妓女,将其安排在自己的丈夫身边。她给那个男人下了一剂无知无味的慢性毒药,随后静静地等待那剂毒药腐蚀掉那个男人的灵魂。
只是没等到那一天,那男人便得了梅毒死了。
卡法琳赶到红河巷时,心是砰砰跳的。她不敢想象这一天降临的这么早,人们用昂贵的羊绒毡卷起那男人溃烂的身体。卡法琳在看到那男人丑陋的面孔的那一刻,适时发出一阵惊呼,随后假装晕倒。
随行的侍从七手八脚地扶住她,倒下的瞬间她不合时宜的想:死得可真不体面。
卡法琳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罗伯特的巨额遗产。在彻底掌控罗伯特家的过程中,卡法琳用了点小伎俩让罗伯特那些聒噪的亲戚们都闭了嘴。
他们被卡法琳高薪聘请的打手吓得屁滚尿流,诚惶诚恐地收下了卡法琳给的不菲的金钱,并在棍棒面前发誓拥护卡法琳的家主身份。
卡法琳怔愣地出神,伊芙也就安安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伊芙,你是不是感觉我对罗德家的孩子太过上心了。”
诸如前两天纵容休斯在自己的庭院作乱,还有现在守在休斯床前:卡法琳现在的表现可一点也不符合绿茵镇贵族圈对卡法琳的刻板印象。
“我能感觉出,夫人对小少爷很是喜爱。”
伊芙总感觉休斯对自家夫人有着点别的意思。但是感觉总归是感觉,况且伊芙能感觉出来卡法琳很乐意同休斯来往。
对于伊芙而言,自家夫人的喜悲才是头等重要的事。
卡法琳轻笑一声,转过头来。
“休斯确实是个相当讨喜的孩子,模样好看,说话也好听……”
伊芙没说话。但两人一同生活多年,卡法琳看出了伊芙的潜台词,眼睛微微一弯。
“你是想说,贵族圈里长得好看又会说话的不是一抓一大把?”卡法琳左手撑着脸,“我怎么就对他这么宽容,更何况他还是罗德——我最讨厌的人的亲儿子。”
卡法琳说完又回头看看床上的休斯,见休斯没有要醒的痕迹,又凑近伊芙用更小的声音说道:
“这小少爷跟他那缺德的父亲真是不一样,他是从骨子里就有的谦逊礼貌。生日会那次聊天后我就在好奇,那老东西怎么养的出来这么好的儿子的。”
卡法琳橄榄绿色的眼镜在昏黄的烛光中微微地闪着光,她那张姣好的面容足以让所有人沉溺其中。
“可是西尔维亚夫人看起来跟罗德老爷并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她的缘故?”伊芙张口。
“大概是因为,休斯是实打实蜜罐里养大的孩子,还是罗德家的独子。你看休斯在顿城学习音乐学了那么多年,若不是这次成人礼回到绿茵镇,咱们这些人还不知道他家少爷什么模样呢。”
卡法琳停了停,话头一转。
“可是你要知道,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们又是老来得子,所以休斯生来注定是要继承罗德家的。罗德夫妇自然允许休斯有搞音乐的爱好,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离经叛道。”
卡法琳向前伸了伸腿,使劲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长时间未动的胳膊。
“这小少爷是个有意思的人,跟我们之前遇到的人或者说跟我们都不一样。他有着自己的想法,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而且他常年在外,见识过多少迷人美丽的风景,又怎么甘心只留在一个小小的绿茵镇空度一生呢。”
一样的十八岁,有人追逐着光明灿烂的梦想,有人算计一切只为给自己寻条出路。
“我真的很期待他之后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说完这些话之后卡法琳打了个哈欠。她站起身,示意伊芙帮她留守后半夜,随后举着蜡烛走出门去。
卡法琳穿过已经走过无数次的长廊,烛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静静地向前走,墙上的肖像们沉默地注视着面前走过的女主人。
尽管路途不同,沿途的风景不同。
但卡法琳想,他们或许是殊途同归。
休斯做了个美梦,一个有关他心上人的美梦。
他梦见他和卡法琳同乘一辆马车,赶在旅行的途中。偌大的蓝天之下,鲜花与青草相互映衬,风徐徐吹过,划过草坡随后冲向更遥远的远方。
卡法琳简单的编了个麻花辫,安静地坐在他的旁边,翻着一本书。而休斯驾驶着马车,看着前路的同时偷偷瞄着身旁的卡法琳。
在休斯第不知道多少次偷看之后,被偷窥者终于察觉。
“小少爷,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偷偷看又算什么。”卡法琳合上手里的书本,将书放到身后的车厢里,撑着胳膊朝休斯挪去,将脸凑到休斯跟前。
偷窥举动被当事者直接揭穿。休斯紧张地目视前方,视线不敢再偏移前方一点。
休斯明显感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感觉心脏快要炸出胸腔了。
“我……我没有。”
休斯在心上人面前无力地狡辩着。卡法琳看出了面前人的局促和窘迫,却还是下定决心要难为面前的人。
“嗯?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到。”
卡法琳几近将整个身子贴到休斯身上,侧着耳朵假装听不到。休斯的半边身子开始发烫,朦朦胧胧之间似乎又闻到了那令他魂牵梦萦的茶香气。
休斯无奈,只好鼓足勇气,勇敢地将头朝卡法琳的那一侧歪过去,对上了卡法琳那张放大的脸。
他们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心脏都要紧紧地挨在一起。
休斯看着卡法琳张口说着什么……
梦就是在这个时候醒的。
休斯猛地睁开双眼,意识到自己清醒之后不甘心将这个美梦放过,又要闭眼试图重新入睡去继续那个梦。就在休斯闭眼的空隙他看到卡法琳就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全神贯注地看着。
卡法琳将一头长发简单的挽起,穿了一件简单的亚麻色的长裙。与梦里如出一辙的感觉让休斯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试探性地伸出右手。
卡法琳就在这个时候抬头,跟休斯四目相对。
她怔愣了一会儿,随即莞尔一笑,眼睛微微弯起来。
“小少爷早安,哦不对现在该说午安了。昨夜睡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