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那年,认识了初九。
小毛孩子叼着他爸的烟卷,从墙的那头翻过来,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然后,下一秒,砸在了我身上。
都是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放谁身上不火?然后我俩就忘情地在人家的院子打起来了,没错,人家的,我俩都是来偷果子的。
中途战况如何惨烈就不与赘述了,反正最终的战果是院主人给我我俩一人一个果子结束了这场荒谬的战斗。
事后,我俩坐在高墙上“咔嚓咔嚓"吃着果子抬头望天。
“哎,你叫啥?“我用胳膊怼了怼他。
他头也不转:“初九。”
“为啥叫这个?”
“大年初九生的。”
“哦。”
“我叫陶昱青。”
“本来也没想问你。”
“你老看天干啥,你看看我呗。”
“我想走出高墙。”
初九他妈把初九生下来就死了,用迷信一点的说法就是,初九把他妈克死了,他不太受家里人待见,尤其是娘家人。
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你说一个有心脏病的人是怎么和我跑了三公里到城门上看月亮的。
我十六岁的时候不学好和我同桌跑到影碟店里买光碟,就是那种“光碟”,谁知道老板眼神不太好使,给我拿了个GV回来。
我把光碟带回家,把那边正在做题的初九招了来:“九儿,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初九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什么好东西?"
我把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然后颤抖着挪动鼠标点开了那个吸人眼球的文件。
随后便是两个男人交错的喘息声。
我手忙脚乱地把光盘拔了出来,余光还瞥着初九的反应。
初九的眼睛睁得很大,右手捂着心口,半张着嘴好像要说点什么。
我赶忙找补:“拿拿...拿错光碟了,我...你...我不是..."
初九的表情很快回归正常:“我就说嘛,你不是。"
他摆摆手,又坐了回去,翻开他那卷了页的练习册,头也不回,颇有当年和我在院中打架的架势。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约约觉得,如果我认下GV,事情的发展可能会不一样。
但我迫于胆怯和诚实,我闭口不谈。
我不知道承认是谎言,还是不承认是谎言,但我确实是在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下血气方刚地硬了。
初九的心脏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上两层楼就要捂着胸口喘个不停。
那年的初九我一个人去了寺庙,僧人在门前扫雪,惊讶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在门前跪了两个小时,跪到骨血和风雪融为一体,求到了一串佛珠。
那僧把佛珠赠予我的时候,盯着我的脸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今年有大喜大悲。"
说实在,我不信佛,我只想让初九长命百岁。
我把冰冷的佛珠放在心口捂热,当作生日礼物塞进初九手里的时候,初九掉着眼泪凑了上来。
一点温润碰上了我的嘴唇,我后背抵着墙,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那是我每天目不转睛仔细描摹的殷红。
初九很快就退开了,我们没有和电影里一样法式热吻,也没有干柴烈火地互相撕咬,我们只是在寒冷的北风之中给对方一些温存,如此以慰明天的朝阳。
“这算什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初九偏过头不去看我:“算谢礼。”
别谢啊,三四年了,不都是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吗?
别谢啊初九,我想听你说爱我。
初九只是戴着那串佛珠,再也没摘下来过,我们依旧一起打篮球,一起吃饭,一起调侃女前桌,好像那天晚上的热烈与温凉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勇敢无畏。
我好像,很久没有看见,当年那个在树下暴躁地给了我一拳的初九了。
高考前三天,初九把我拽到学校天台上,他背靠着栏杆看着天,我站在一边吹晚风。天是比海深一点的颜色,今天没有太阳。
“一个月之前的那个运动会你来看我了吗?我跨栏可厉害了。”初九侧头点了一个根烟。
我皱着眉把烟拽了下来:“没来,我那天发烧了,你别老抽烟,抽一根早死一天知不知道?"
“嗯,对。”初九笑着,才把肺里那口烟吐了出来,“我得长命百岁。”
烟没散,氤氲着模糊了初九的脸,晚风吹不起来。
“你回去吧,别再吹感冒耽误了高考。”
"你呢。"
“我啊,我命大。”初九呲着牙笑,晃了晃右手腕上的佛珠,动作幅度有点大,“嘭”的一声撞上了铁栏杆,风吹日晒不干裂的珠子,突然就在那一刻崩断了绳,落了一地。
一颗滚到我脚下停下了,我捡起那颗珠子,初九正看着自己的右手腕发愣。
很快,他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碎碎平安,陶昱青,今年状元我拿定了,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我翻了个白眼把珠子扔回他手里,摆摆手下了天台。
半小时后我再次见到了初九,见到了他和佛珠一样碎了满地的骨头和鲜红的血液。
果不其然,我那年高考省第二,和状元差了九分。
状元不叫初九。
“哎你说,初九那孩子,当年为啥想不开跳楼啊?”
“不知道呢,听说是因为搞了个小对象失恋了。"
“啥?"
“他们同校的小孩说,初九跳楼的时候,喊了一句陶什么青我爱你。”
“唉,你说说这,现在这孩子,唉,早恋误人啊!”
这是时隔五年,我在初九老家听到的真相。
初九他爸要搬家,临走之前让我收拾一下初九的遗物,我找到了一盒光碟,和那个误买的是同一个,初九复刻了二十张。
十三岁的初九坐在院墙上吃果子,十七岁的初九用了他很短的一辈子的勇气和全世界说他爱我。
初九走出了高墙。
我永远被困在高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