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冬夜的寒风突地一下冲开了窗户,裹着鹅毛大雪袭了进来。

    薛惕于睡梦中惊醒,起身关上了窗,将其栓紧。却没了睡意,点亮了灯,披了件袄子,坐于床头盯着灯火出神。

    他方才又梦见了三年前的事。

    与妙衍化作灯盏、投身入茫茫白光又坠入黑暗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竟是在一朵云上。

    周围白茫茫一片,除了身下这朵云,什么都没有。

    妙衍就在他身旁,与他同时起身。

    她惊讶地看着他,一把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大得指尖泛白,微微颤抖。

    二人相顾无言,薛惕似笑似哭。

    他在之前从未想过还能再醒来,且是在妙衍的身旁。

    可为何是在云上?他们究竟是死是活,这又是身在何处?

    正疑惑着,一股威压从头顶上方传来。抬头看去,原是两个衣袂飘飘、唇红齿白的小仙童,二人各自持一拂尘,停了在妙衍和薛惕的上方。

    他们不得不仰起脖子看向两个仙童。

    一仙童清了清嗓子,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们,腔调颇高地道:“你二人前身为灯盏法器,此番舍命化灯,照亮世间七日,功德无量,天界特命我等接你二人登天阶、升仙位!”

    妙衍皱眉道:“敢问仙家,金乌可恢复了?”

    另一仙童挥了挥拂尘,语气颇有些不耐烦:“自然恢复了,否则天帝庙都快被悉数砸烂了——多余的事不必再问,速速随我等登天阶!”

    薛惕不阴不阳地道:“两百年前也有两人持灯照亮世间,敢问仙家,可曾让那二人升仙位?”

    仙童面色阴了下去,冷笑道:“那你们当然也知道他们不遵天命、祸乱天界的下场了!”

    妙衍低下了头,目视前方,语气淡淡:“既只照亮世间七日,我二人不敢专功、忝列仙班。”

    仙童又挥了挥拂尘,俯视的眼神在妙衍和薛惕之间转了转,嗤笑道:“那你们当如何?难不成还想回去继续修行?如此机遇摆在你们面前,一步登天,这可是莫大的恩赐,旁人修行数百年也未必会有的机遇,莫要浪费了!”

    妙衍与薛惕深深对视一眼,拉起了对方的手。

    他们齐声道:“惟愿重得肉身,再世为人。”

    天界是个怎样的地方,他们已十分清楚。

    梅忆愫擒杀邪神,最终却魂飞魄散,被抹去姓名;元象子被打落天界,重伤难愈。

    这样的天界,又何必再去?

    既然前身是灯盏所化,不如就此再活一次——以妙衍和薛惕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魂灵,无命运的牵绊、无陈规之束缚,观人间烟火,览奇闻轶事。

    两个仙童也互相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讥嘲道:“竟不愿成仙,要去做人?”

    二人坚定地点头。

    仙童又笑得前仰后合,尽是鄙夷之意,而后各自挥了挥拂尘,轻蔑地道:“好了好了,既然做人是你们的愿望,那便如你们所愿吧。倒是头一回碰到这般神志不清的——莫要后悔!”

    话音刚落,妙衍和薛惕眨眼之间,已回到了人间。

    气海枯竭,真气尽失,境界已无。

    腰间的佩剑也成了凡铁。

    确确实实只是普通人了。

    二人相视一笑。

    他们所在之处似乎是一条官道,隐隐听得前方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便相携走去。

    “却不知这是哪里,我该怎么回去。”薛惕懒懒道,“既然不再修行,只能回家继续做我的纨绔子弟去咯。”

    妙衍并未答话。

    薛惕看了看她,心里突突跳了跳,试探道:“你有何打算?”

    他与妙衍的婚约,何时才能履行呢?

    妙衍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轻声道:“我需得为师尊守孝三年,再做打算。”

    薛惕轻轻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一路行至城门处,上书“修县”。

    “竟正好是君州的修县,此处离问元山不远。”薛惕来了精神,却又蔫了下去,“这下没了修为,我可不想再去爬问元山了,实在累人。”

    妙衍很是难得地表示了赞同,而后向守城士兵问来了修县可有道观以及地址。

    “你竟不回问元山?要去那云符观修行?”

    妙衍点头。

    他怔了怔,像是想通了什么,长舒一口气。

    “好,那我便在这修县等你。”

    妙衍微讶,“不必如此,你可以回家……”

    薛惕双手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细细凝视。

    虽已是普通人,但两百年来练剑的茧子仍在她这双白净的手上,昭示着她那璀璨奇逸的过往。

    “我等你,三年也好,三十年也罢,我都等你。”

    薛惕握住她的双手,满眼都是情意。

    “那个婚约,元象子不曾取消,我不会毁弃,只要你也……”

    “……好。”

    薛惕愣住了。

    “好。”

    妙衍反握住他的手,“事到如今,你我早已心意相通,我为何要拒绝?”

    薛惕笑了。

    “我家二姐在邻县做生意,在这一带都有产业,我便去投奔她,你不必担心。”

    妙衍也笑了。

    “虽已活了两辈子,但重新为人,人生苦短,我们如今年纪已近而立,这三年可不算短。”

    “但若能与妙衍这样的奇女子共度余生,夕死可矣!”

    *

    烛火噼啪。

    薛惕终于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这三年间,他回了青州,去了河州,禀明父母不愿继承家业,只想做个闲散纨绔,最终来到君州落脚。

    这里有问元山坐镇,经济繁华、市镇颇多,故而多有流民涌入。薛惕见流浪孩童颇多,便向二姐提议置办善堂,收留这些孩子。他一边管理善堂,一边给二姐打下手,权当补贴。

    昨日,他已将所有事宜都交托给了二姐。

    ——因为就在明天,是他与妙衍约定好的日子。

    本来八月就该去接她离开云符观,但她要准备一场极重要的法会。而后彼时已近年关,道观中诸事繁忙,便又延后了两个月。

    此下已是腊月二十九,明天便是年三十。

    他将与妙衍共同迎来又一个新年。

    *

    一夜风雪,日出之前,终于渐渐停了。

    寅初时分妙衍便醒了。将房间收拾好,她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行李要带走。

    三年前她只带了一把废剑来到这云符观,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期间所谓修行,不过是她在问元山已做了两百年的功课,无甚稀奇。但道观中香客往来,她观览了人间诸事,于她倒也算是一种特殊的修行。

    新婚燕尔却陡然变心的丈夫,抛家弃子突然失踪的妇女,蛊术杀子只为延长寿命的老者,无法无天犯罪被枭首的少年;北方骇人听闻的奇事,南方见所未见的民俗,东方兴旺繁华的城市,西方异域而来的商人。

    短短三年,竟胜过山中百年。

    她以自己的这双眼、这颗心见证感受了人间气象,比之一成不变的天道门规,更使她的生命鲜活明亮。

    人间自是一本读不尽的书,每个人都如此生动。无限的生命到底无趣,她要抓紧有限的岁月去体味每一个故事。

    此前她已同观中弟子说明今日便要离去,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但也同他们建立了感情。如今要走,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

    妙衍穿戴整齐,抚了抚头上的发带。

    昔日的法器早已没了法力,但同她历经风雨磨难,此刻回想起来,心中情绪难免千回百转。

    她踏出房门,放轻脚步,雪地上无声留下长长的脚印。

    来到大殿前,她朝三清像深深一拜,不禁又想起在荷花鱼池中休憩的元象子。

    师尊殒落已过去三年,她在这守孝的三年中总不断反复回想师尊对她的每一句教诲,未来数十年的人生,她将一直牢记在心,不敢忘怀。

    妙衍挥去鞋上的积雪,转身走向山门。

    山门下的台阶上,她停下了脚步,不住回望。

    两个月前,她曾抽空又一次前往问元山。

    她已不是问元山弟子,故而进不去山门大阵。

    守门的道童见她又来了,连忙通报柴玉澄。

    不多会儿柴玉澄便来到了山门处。

    “师妹近来可好?”

    “一切安好。”

    两人执手相顾,聊聊各自的闲事。

    “还记得三年前你以这样的身份头一次来时,我高兴坏了。”柴玉澄又忍不住热泪盈眶,“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却辜负了师尊和师姐。”

    “哪儿的话,”柴玉澄捏了捏她的手,“你该过属于妙衍的人生,自由地去吧!只要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们永远等你。”

    “怎么不见卓师弟?”

    柴玉澄狡黠地笑道:“他呀,最近去了裁风堂便不肯回来了!这小子,看来我非得将他逐出师门不可。”

    妙衍嘴角微扬,又道:“鱼连舟他……”

    “他同你一样,下山游历已有两年,却不知去哪里了。总归还活着,我很是放心。”

    “还有薛情薛掌柜,据说她带了一大群人去了璇玉岛,在荒芜的乱石下,竟真的挖出了好些宝石呢。”

    “那慈诤法师……”

    柴玉澄叹了口气,“那莲花都开了好几茬了,就是没什么特殊动静,你说他是不是在骗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姐再耐心等等便是。”

    “你或许不知道,这几年来修真界中许多修者自请离开山门,或是去做散修,或是不再修行。”

    妙衍大致能猜到原因。

    他们应当是对天界大失所望。既然已对飞升失去兴趣,何必再在修真界行走。

    道不在天界,而是在人间、在自然。比起虚无缥缈的天界,她更相信人定胜天。

    “不过我们问元山,却极少有离开的。”

    妙衍笑道:“大约问心石筛选出来的,皆是为匡扶正义、为民解难而修行的弟子吧。”

    柴玉澄抬手捋了捋她额角的发丝,含泪笑道:“你们的故事会永远永远流传下去。”

    妙衍抚上她的手,“江河日月万古恒常,妙衍和薛惕是俗世中人,百年后不过一抔黄土,师姐勿要挂怀。”

    一阵马蹄声使妙衍终于回过神来。

    她立于朱漆斑驳的大门之外,山门牌坊下是长长的山道石阶。

    太阳初升,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中,在那石阶之下、皑皑白雪之上,立着个高挑的人影。

    对方正在等她。

    而她,也等到了对方。

    ——该走了。

    妙衍一步步走下石阶,离薛惕越来越近。

    薛惕牵了两匹马来,穿着青色的披风,手上捧着个包袱。他摘下了风帽,呼着道道白气,清澈的瞳仁中映着妙衍逐渐靠近的身影。

    妙衍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薛惕见她衣着单薄,笑嗔道:“都三年了,还不知道多穿些么?——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妙衍接过包袱,还未打开便闻到了梅花香味。揭开一看,是一顶红色的风帽和披风。

    薛惕拿起风帽和披风,一边为妙衍穿戴,一边道:“今早我特意用梅花香饼烘过,方才一直放在箱子里,此时穿上还暖和着呢。”

    “我从未穿过如此颜色艳丽的衣物。”妙衍摸了摸披风上柔软的绒毛,莹白的肤色笼着鲜艳的红光,在雪地的映衬之下,更似雪中红梅,凌然绽放。

    “那便尝个新鲜。”

    薛惕将马牵到她身前,两人利落地翻身上马。

    “我们还有很多新鲜事不曾体会过,也该去游历四方,见识世间奇事了——先去哪里?”

    妙衍闻言顿了顿,目视前方。

    冉冉红日升起,万丈朝霞照得前路一片璀璨金光。

    路旁草木枯黄,却有腊梅盛开,不惧风雪,傲对冰霜。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新的人生即将开始。

    胸中浩然畅快。

    妙衍呼着白气,与薛惕相视一笑。

    “听闻岭州多异事,先去那里转转吧。”

    两人扬鞭策马,蹄声答答,溅起片片雪花。

    望不见尽头的雪路上,一红一青两道身影逐渐隐去,唯余马行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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