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芙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僵住,缓缓转过头,就见公玉谨那张漂亮脸蛋上此时正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双狐狸眼睛里不见丁点笑意,直勾勾瞧着崔芙。
崔芙汗毛竖起,想起自己方才一通胡诌,早已把公玉谨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登时讪笑着后退两步,嗫嚅道:“不是……你听我解释……”
而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觉得这两人大约就地要吵起来,于是有识相的,已经暗戳戳准备撤退。
但也有娘子心肠热,手里提着蛋糕还不忘多两句嘴:“哎呀莫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这小郎君听我一句劝,你家娘子对你这么掏心掏肺,弄得自己面黄肌瘦,你可不要辜负她才是……”
公玉谨简直要炸,一个眼刀甩过去,那娘子便悻悻住了嘴。
但斤斤计较如公玉谨,怎可能允许那群人带着对自己的误解离去,于是拎起手里的十几服药,做潸然泪下状:“娘子怎可这样说我,我知道你身子不好,也知道你不舍得花钱给自己煎药,只有说我自己个儿不舒服你才舍得去药铺——你看,这是我为你抓来的补药,你千万要信我是真心待你的啊!”
这漂亮脸蛋果然好使,旁人若这样矫揉造作,恐怕脸都要皱成窝瓜,偏公玉谨这样作,还是一副西子捧心惹人怜惜的模样。
刚刚嚎哭的小媳妇又感动得拿手绢擦眼睛:“呜呜呜你们可千万要好好过日子,有话好好说,莫要再生出这等误会呜呜呜……”
崔芙嘴角抽搐,看着公玉谨手中的药包,有点儿不相信此人会有这么好心。
但围观群众眼见局势有变,又舍不得走了,那青衣小娘子不愧是个一人吃十块蛋糕的彪悍人物,咂着嘴劝他们:“好好相处,日后再生个大胖小子,这回可不要再打掉了哈。”
公玉谨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还是崔芙瞧见这祖宗状态不对,仿佛下一瞬就要杀人似的,赶紧就推着那青衣小娘子走:“娘子慢走哈,蛋糕好吃下次再来,我日日都在这里出摊,娘子可千万捧场。
青衣小娘子话还没说完,还有些不够尽兴,笑呵呵叹着气:“脸皮真薄,我一个未出阁小娘子都不害臊,你们倒先害臊上了。”
意犹未尽转身,她笑着往崔芙手里塞了块碎银子:“我家住在杏花巷,我是杏花巷吴家的二娘子吴青青,你下回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只管往吴家送一份,这是赏银,也是定金。
崔芙自打穿越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银子,登时又高兴起来,对着吴青青招手:“吴小娘子慢走啊~吴小娘子下次再来啊~一定要记得再来啊~~”
吴青青笑眯眯离开,而周围娘子们眼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逐渐散去了。
崔芙哼着小曲儿收拾着骡车上残余的植物叶子与试吃品等物什,而后猛地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转身瞧见公玉谨十分不美妙的脸色,也学着他的模样冷哼一声:“你真去抓药了?”
公玉谨登时收起不高兴的表情,换上一副十足委屈的模样:“三十服补药要二两银子,我没有那么多钱,把身上常带的一枚玉佩押在了药铺。”
崔芙将信将疑——倒不是说公玉谨手里拿的具体是什么,主要是她坚信此人此行必定另有目的,这也许不过是个遮掩罢了。
两人正扯皮,便见一个身影从边上屋檐之上一跃而下,而后带着狠意的拳头便要直冲公玉谨而去!
崔芙看得明明白白,公玉谨明明有躲避的动作,甚至后退一步就能够轻松避开孟雪生从上而下来的拳头,但他在下意识的闪避之后硬生生强迫自己停下了动作,而后任凭孟雪生的拳头落到自己的脸上。
拳头与皮肉相触,引起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崔芙有心想拉开公玉谨,但反应又远远没有习武之人的动作快,于是只能眼看着公玉谨被揍一拳,小小惊呼出声。
公玉谨闷哼一声,向后踉跄几步,而后一副有些呆滞的表情,抬起头来。
孟雪生利落跃到地上,还要再起攻势,眼见那罡烈掌风又要落到公玉谨脸上,崔芙一时情急,横插一步,挡在公玉谨面前,大声道:“雪生哥,等一下!”
瘦弱的少女身躯挡在身形修长的公玉谨前面,前者的头顶甚至不到公玉谨的下巴,却惹得前后两人同时一愣。
若孟雪生有心,越过崔芙头顶在给公玉谨一拳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见公玉谨没有逃跑的意思,他硬生生收住了攻势;而那边公玉谨早已做好了再挨一拳头的准备——倒不是他有什么受虐的癖好,实则是他原以为自己在这里待不长久,却不想方才药铺一趟,情势又有转变。
他的伪装已经是千疮百孔,但此刻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演下去。
再挨一拳,也成不了什么大伤害,若能坐实自己不会武功,那也是得大于失。
可崔芙这么一拦,反而将事态复杂化了起来。
公玉谨低头蹙起眉,看着崔芙干枯毛躁的头发,陷入沉思。
这丫头不会是喜欢上自己了吧?
这年头倏尔冒出来,倒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头公玉谨疑惑崔芙这样做的动机,但即使是崔芙本人,也因为自己的举动惊了一瞬。
为什么要挡?公玉谨的确另有所图,而即使是崔芙自己,在俞红衣眼里也并不是全然清白的。她能为公玉谨做什么担保,何必这样愣愣冲上去让自己也不清白呢?
崔芙已经是骑虎难下,她顶着孟雪生冷厉的眼神,硬着头皮道:“雪生哥,他没有要跑……”
她夺过公玉谨手中的一捆药,举起给孟雪生看:“是药,的确是药,我身体太差,他为我去买了补药。刚才这一出也是我们商量好的,有人看热闹自然就有人买蛋糕……还有,他去打听到了萧天元的来历!”
崔芙急中生智,自觉已经找了足够多的借口,但那头孟雪生面色愈发凝重,崔芙便着忙用胳膊肘怼了怼公玉谨,拼命给后者递眼神。
公玉谨还为自己的猜想而汗毛倒竖,乍然被崔芙触碰,整个人险些每跳起来,怔愣了片刻才道:“……是。”
孟雪生满脸狐疑,甚至不想听公玉谨胡说,这一副表情险些让崔芙疑心他把自己和公玉谨打成了一派人。
但旋即,孟雪生又恢复淡漠神情,淡淡扫过二人一眼,便开始收拾骡车:“……走了,回客栈。”
骡车晃晃悠悠,一路秋风微寒,公玉谨本身最是个多话的人,一路上却意外沉默。
崔芙看一眼正视前方面色凝重的孟雪生,又瞧一眼有些呆愣的公玉谨,发愁叹了口气。
照她原本的计划呢,她应该赚大钱发大财,从此带领俞红衣与鲁香柏走上正道,放弃曾经刀口舔血的生活,开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为此崔芙一向做低服小,姿态放得很低,并且一心一意为俞红衣等人考虑,这一策略也的确初见成效,俞红衣与鲁香柏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可如今这样一闹,恐怕他们又要再起疑心。
俞红衣与鲁香柏能混到今天这个田地,堪称一方恶霸,想必也绝不是常人。
崔芙低声问公玉谨道:“你方才还说我若做出蛋糕来,你就能告诉我萧天元究竟要找谁,此话可当真?”
公玉谨微微抬起眸子,目光慢吞吞扫过,语调也变得慢吞吞:“哦……”
哦?
这是什么意思?
崔芙还没责问他今日发的什么抽,闻言更不满意,正蹙眉,便听见公玉谨缓缓道:“萧天元,此人年轻时在风隐山庄当过弟子,同门便有掌柜俞红衣,彼时掌门只收了五位弟子,除他们二人外,只有一个女子,叫祝凝霜的,想必就是萧天元要找的人。”
祝凝霜……
崔芙暗暗记下,那厢孟雪生也微微偏头,似乎正听着公玉谨的话。
不妙的信号。
崔芙先孟雪生一步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这也是药铺老板告诉你的?”
骡车窄小,崔芙的肩膀挨着公玉谨的肩膀,她因瘦削而突出的骨头便硌得后者臂膀微微发疼。这并不是两人头一回这样在骡车中出行,却因为公玉谨独自的胡思乱想,兀自觉得尴尬起来。
公玉谨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对啊。”
崔芙瞪大眼睛,想骂他两句,于是那双本就圆滚滚的杏眼显得更大,瞪着公玉谨被后者躲闪开,又忍不住嘴欠:“……太吓人了像个小癞蛤蟆,别瞪那么大眼睛。”
崔芙气急,忍不住就想揍他,刚要抬手,便听见自骡车前面传来孟雪生淡然的声音:“我提醒你一句,此地距离客栈还有一刻钟的路程,你若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
风清,叶落,在秋日簌簌的落叶声里,崔芙心头猛地一跳,仿佛听见远山传来的心跳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