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雕琢有些过了头了,其实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
那时猴子已经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多年。五百多年的风吹日晒、雪掩雨淋,铜头铁臂也早就被磨搓成了肉体凡胎,只有腹中饥渴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还活着、至于别的…… 头昏眼花、并不清醒了。
其实连五百多年也是听土地讲给他的。
土地都换到第六任了。
只是远远地看着有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僧人摇摇晃晃地走近了一些,就好像一片混沌识海中突然晃过一点清明、浮沉的魂猛地一顿,砰、触礁了。
他出声,太久没说过话的嗓子干得要冒烟、语调怪异粗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太陌生,一点都不像是自己的……吧?太久了,不记得。
僧人似乎没听到继续往前赶路、山路太崎岖、一个细皮嫩肉的僧人是怎么受得了这种折磨的?他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僧人听到了循着声音往过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
“…… 你…… 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也不怪他,这猴子在这儿压了五百多年、没人打理过,长长的毛发长进土里、同树根枯藤交织在一起,身上蛛网遍布、粘满了爬山虎,只有眼睛里透着一两丝精光,要不是这青天白日的、僧人也没做过亏心事,换个胆儿小的能活活吓死过去。
“我……我问你,你这和尚是哪儿来的?又要去哪里?”
猴子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就这么问了出来。好像只是因为太寂寞了,五百多年,这儿除了土地、偶尔实在运气不好莫名停在嘴边的小鸟,没有生灵听他说话。远行的、回家的、出殡的、打猎的……匆匆忙忙,没人听到过什么、或者听到过也只当幻觉,从不停下探寻、回应。——城里早传开了,这山上闹鬼、邪气冲天。
这是第一个停下的活人,他想跟他聊聊天,想看清识海里突然闯进来的清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
“废话!”
猴子忿忿,
“这儿离大唐也不过一百多里地,你不从大唐来你从什么地方来?”
“我……”
僧人被冷不丁地打断,吓到了似的、又觉得猴子确实有理,一时间竟想不到如何回应。
跟一只被压在山底下的精怪讲自己是受了唐王诏命去西天拜佛求经度化众生降妖除魔么?那未免有些太……出离常理了。
“你……你又是什么东西?”
猴子沉默了。
他是个什么东西呢?
说他是集天地之灵气自然之造化孕育的神猴?那都是太白老儿骗猴儿的,五百年前他当过真、现在不会了。凭空蹿出来的石头猴子换句话所…… 就是个没爹娘的野种。
说他是天庭的神官?弼马瘟不过是玉帝拿来诓他的假官儿。堂堂齐天大圣去给天上的神仙喂马?多羞辱人……猴儿啊。
说他是菩提的徒弟?算了吧。当初他拜别师门的时候,菩提命他发誓生生世世都不能跟外人说出师门。那誓言多重啊,几百年来余音不绝、压得他哪怕是在如来掷下那一掌时都没能喊一句“师父救我”。
所以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大概真是一只泼猴儿吧。
闹了个天翻地覆最终也翻不出如来的五指山,结果就被压在这么个地方。
原来已经过了五百多年啊。
也许是因为他太沉默,僧人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找补回来。
“你……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被压在这儿吗?”
“你是……妖怪…… 对不对?”
猴子突然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在丹炉里烧了九九八十一天的火眼金睛亮极了、比上元节长安城上空的烟花还抢眼,僧人一时没防备、竟莫名地跌坐下来、忘了挪开眼睛。
“你放我出来吧。”
猴子突然说。
“我怎么都放你……不不不。不……不可能的。”
“你可以的。”
猴子没错过他下意识的回答,想起来五百年前自己跟神官的谈判。
“你放我出来。你要去哪?看你这样子,是出远门。我陪你去,我做你徒弟。”
僧人看了他一眼,又挪开了、只是无意识地从内咬住了承浆穴、扯动着整个下唇都变了形。
他说要去西天。
“这一路西去十万八千里,路上豺狼虎豹无数。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和尚没等翻过着双叉岭就要被那老虎吃了去,连骨头都不会给你剩下半根。我翻个筋斗云就能到,带着你、一天就可以来回,明日你便能跟唐王交差、岂不妙哉?”
和尚连忙摇头,取经当然是要自己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哪能偷懒?修不成大道又怎么求来大乘佛法?大唐经年来水患旱灾无数、瘟疫横行,自己承了唐王的情、受了长安百姓三年的香火、又怎么能至苍生于水火中?
“你这和尚怎么这么倔呢!”
猴子气不打一出来,又怕真给人惹毛了一走了之、谁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得再等上五百年?
“俺老孙降妖除魔无所不能、修得七十二般变化,只要你放我出来、我能保你一路不受妖怪的欺负。你肉体凡胎,形单影只地拿什么躲过精怪魍魉、大业不成身先殒,你又如何跟百姓交代?”
“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
和尚心里想的人之常情,说什么精怪猛兽的?这山上哪有比一只压在山里的他更吓人的?说起来倒是眼前这位更像什么山魈藤鬼,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小怪物没说假话,一声又一声、快把他说服了。
和尚眼神飘忽不定、话也逐渐没了底气。
“你……你若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会被压在这儿?你肯定…… ”
“和尚。”
那怪物又一次打断他,他还是不记打、又对上那双亮闪闪的眸子。
魑魅魍魉的话……会有这样亮过长庚的眼睛吗?
“你帮不帮我?”
“……好。”
和尚说,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我要怎么帮你?”
“你爬上去。”
猴子摸索着记忆说。
“有一张符,把它揭了我就能出来。”
如来亲手写的符咒,折磨了他五百年。说来也挺怪的,这山明明是佛掌所化、高百丈,那符咒却像烙印在他身上一样、日日夜夜,攥紧了他每一寸筋骨。
如来到底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好。”
和尚放下禅杖就要往上爬,没几步回头、把身上的布袋往猴子跟前推了推。
“那你替我看着点包袱,别让人偷了去。”
“……知道了。”
猴子的五感好像渐渐回来了,他都能听到和尚的脚步声、缓慢、但坚实的,正一步一步、往山顶去。
咚。
咚。
咚。
咚。
逐渐粗重的呼吸唤醒了谁缓慢的心跳,他好像听到了风的声音、时光凝结成血液、在他周身流淌、奔涌……
他们太激动,一个紧张、一个兴奋,都没看到愈发昏暗的天日、自西而起的层层乌云逐渐笼罩住太阳,在视线全部暗下来的那一刻、和尚的手按住了符纸。
而后金光四溢,狂风骤起。
和尚在揭掉符纸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似的、列出来一道缝隙来,他不确定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除了那声“呲啦”之外、有另一声细微的“咔嚓”。
但等不及他细细琢磨了。
那小怪物一朝得了自由就开始叫个不停,他也终于看清、毛脸雷公嘴、原来是只猴子。
“你看你看!我出来了!!”
猴子一把扯掉身上的藤蔓土块,在半空中不停地翻着跟头。
“五百年!!我终于出来了哈哈哈哈哈!!!那狗日的如来!把我压在这里!想没想过有一天我能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立在半空中掏了掏耳朵,抬起头。和尚只见他手中突然多了根细长的棍子、随着他的动作变长变粗,像长枪一样指着天、似乎要捅个窟窿似的。
“我这就上去翻了祂的西天!”
“你说什么!”
和尚大惊,明知徒劳却还是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住这不省心的猴子。
“你要做什么!你怎能对我佛不敬!”
他好像这辈子就没这么大声讲过话,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碎、听起来自己觉得陌生。
猴子却在空中瞥见他涨红的脸,满是愤怒和……不可置信。
怪有趣的。
他想了想,先飞下来、离和尚近了些。
那人还在骂他,
“你怎么恩将仇报!对我佛口出狂言!”
猴子不屑,绕着腕儿将金箍棒耍出涡旋、吹掉了身上的浮灰。
还是不舒服,五百多年鬼知道长了多少跳蚤。
这会儿倒也没那么想翻西天了,唔……先去莲花池洗洗倒不错。
洗完了再毁祂金身。
“和尚真是迂腐。”
猴子对眼前气冲冲的和尚嗤之以鼻、他看过不少人间话本儿、知道这又是个好龙的叶公。
“你知道你佛是个什么样子吗?你以为祂是什么嘴脸?众生慈悲?呵呵…… 祂…… ”
猴子突然没了声,皱起眉、思索着什么。
祂什么呢?
除了压过他这只搅了天庭又在灵山撒野尿的猴子,如来还干过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嗯……
“你怎么能这么恨我佛?”
和尚没发现他的不对,还在替他大慈大悲的佛说话。
是。为什么这么恨祂?
好像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打从第一面见到那玩意儿起就不爽,看到祂那副高坐莲台样子就没来由的心烦。
装模作样。
想把祂的金身撕碎,把祂的莲花打烂,把祂道貌岸然的伪装撕下来,好让人看清这副皮囊之后藏着的是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对了,祂不由分说就把自己压在这里五百年,这还不够吗?
“金蝉子。”
凭空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金光从天而降、照在和尚面前三寸的土面、两人顺着那道光往上抬头,八瓣莲花台、净瓶杨柳枝,竟是观音菩萨。
和尚已经跪下了,颤颤巍巍的、猴子瞥了眼、在心里笑他胆小没见识,见个观音吓成这样。
其实吓只占了一半,另一半是激动。
长安大旱三年,金光寺的高僧们闭关打坐求了千百个日夜、才在其中一位弟子身上显化。那弟子连个正经法号都没有,是老住持从河里捡的、大家只知道他俗名姓陈——绣在包裹他的粗布上,可一入佛门四大皆空、谁管你俗家姓甚名谁?就只叫他江流儿,当个没剃度的小弟子养着。
谁能想到天降佛缘砸在了最不惹眼的身上?唐王亲自赐法号,亲临水陆法会,金口玉言与这籍籍无名的小僧结为兄弟。一炷香燃尽,细雨浸透长安,和尚在雨幕中告别众人、从明德门出,江流儿成了唐玄奘、要按照梦里观世音菩萨的指示西去取来真经。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真的观音法相。和尚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嘴里倒虔诚,哆哆嗦嗦地念着: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呐无阿弥陀佛观世音…… ”
猴子听着他念经一样的低语,望着莲花台上的人……神。
世间传闻释迦牟尼男生女相有三千变化不分雌雄,可他瞅着眼前这张脸却感觉过了五百年对方怎么老了这么多?
看起来似乎还有一丝慌乱。
和尚过了最初那阵儿也渐渐平复下来,余光瞥见吊儿郎当的猴子、伸手扯了扯他的腿…… 上的毛。
是想扯尾巴来着,想起来庙里那只爱挠人的猫、估摸着畜生都大差不差、抓尾巴等于要命。
“你这猴子见了菩萨怎么不行礼快跪下…… ”
“我才不理他。”
猴子不屑一顾,抱着手往边儿上挪了点儿、和尚抓不到了。
他眼睛还盯着观音,观音却不看他、看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金蝉子。”
观音又喊了遍,威压迫使和尚抬头、却只敢瞅着那台莲花座。”
“你本是如来佛前听法的金蝉,因贪玩怠于修行被罚转世。这猴子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扰了佛前清净被压在这里。我佛慈悲,如今你收他为徒、这一路西行
让他保你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可取得真经,修成正果。”
和尚还在消化观音的话,猴子先不干了。
“我凭什么听你们的?”
“你刚刚不是明明答应了金蝉子才诓他替你揭的符么?”
“那又怎么了?”
猴子丝毫没有翻脸不认人说话不算数的愧疚,他扭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和尚、笑了笑。
“我猴子无情无义不讲理,我就是骗了他、腿长在我身上、我就不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观世音不再说话,两人一上一下、隔空对峙,陷入长久的沉默。
和尚刚从自己的身世天命中反应过来,扭头就被卷入另一场更搞不懂的荒唐。
他看不懂他们的沉默,只是本能觉得不对。
其实是观音用了秘术传音,让和尚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五百年了,孙悟空、你还是没有变化。”
猴子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对不住”、
“让你失望了。”
他才不管金什么蝉修什么正果,天下苍生受苦管他何事?他要去西天何苦走上十万八千里,还什么九九八十一难?笑话,一个筋斗的功夫罢了。……好吧,看在揭符的情面上、他可以在毁了西天之前把藏经楼的抄本都扔给和尚。
“罢了。”
观音似乎能知晓他心中所想,无声叹了口气。
“你不在乎就算了。你的猴子猴孙们怎么办?”
猴子闻言一顿,还是抱着臂的姿势、脊背却挺拔了,眼里透着寒光、杀意分明。
他还记得五百多年前的场景,自己一根金箍棒打遍天庭四海无敌手,却被那群该死的神官抓了全花果山的猴子做要挟才不得不退让。喂马之辱、和满山猴子猴孙的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
观音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只是因为是居高临下的看着、眼神里有种悲悯的错觉和……
“五百年了,够了。”
猴子还在分辨那丝他没看清楚的闪躲。
“只要你保唐僧一路西去取得真经,我便承诺放你自由、连带着你的花果山分毫不差地还给你。从此天上地下,再无人敢惊扰你齐天大圣。”
“我凭什么信你?”
猴子并不买账,他锋芒毕现、一点面子都不给,却只听到对方说了句:
“你只能信。”
……
……
……
连结界外的和尚都感受到了猴子的怒意。对方像风暴中心的涡眼,扇动起能毁灭天地的气流、摧枯拉朽的阵仗比符咒揭落时还吓人,和尚跪着都不稳、双手撑着地面、再顾不得虚礼,看看观音又看看猴子、脸上的焦急惊恐露得分明。
却是在一切快要崩溃时陡然停了下来。
“行,我去。”
他听到猴子开口,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对上那双眼睛,看清了里面的跳动着的戏谑和……冰冷的恨。
“徒儿…… ”
猴子放下了双臂,冲他挑眉、一阵莫名的风吹过来带起和尚的身体、他仓皇站稳,就听见猴子的下半句。
“见过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