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的计策很奏效,枝伊总算品尝到思念的滋味了。
她期盼的不再是之前被婚姻所困时所需要的支撑和陪伴,她心中只有十分纯粹的思念,没有缘由的思念,在她的体内不断生长,抓心挠肝,让她无一刻安宁。她期盼见到周曼,期盼周曼能够来到她的身边,期盼可以再次将自己埋在周曼的体温里。她不知道自己可以为周曼做点什么,但就是很想见到周曼。
只是枝伊不敢联系周曼。毫无疑问,周曼喜欢她,她也喜欢周曼,但如何处理这段感情,她仍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比起随便找一个男人结婚重要得多。她的一念之间,会决定她们两人的命运,共同的命运。
离婚后的范晟浩似乎又记起过往他对枝伊的喜欢,开始频频给枝伊发信息诉衷肠,枝伊没搭理他,他却得寸进尺,表示想要邀请枝伊到某餐厅吃饭。枝伊仍是没有搭理他,他还不死心,直接到枝伊家楼下蹲守,希望和枝伊当面聊聊。
那晚枝伊下班回家,离得远远的就发现了范晟浩,她把车停在小区不远处,将此事告知了她爸爸。
听筒传来爸爸生气的声音:“你放心,爸爸会解决好。”
站在小区门边的范晟浩被两个保安粗暴地赶走,接着在小路的阴暗处被三个穿了一身黑的男人揍了一顿,晕倒在地。没有路人经过那个路段,过了十几分钟,范晟浩自己醒转过来,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打车,自己去往医院。
第二天,枝伊主动给仍在留院观察的范晟浩打电话,厉声强调道:“我们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你不要再想着见我了。我和你毫无关联,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范晟浩很失落:“当不成夫妻,就要当仇人吗?”
枝伊冷声道:“你带给了我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如果当仇人可以让我们从此无瓜葛,那么我很乐意仇视你。”枝伊挂断了电话,将范晟浩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删除。
枝伊越想越生气,范晟浩实在太烦人,太不知分寸,搅扰了她好不容易忘记曾经那段失败婚姻而向往平静的心绪,也让她更加思念周曼。
她每天晚上回到黑漆漆的家,都无比失落,也无比烦躁,她的居所已经无法充当她的避风港,无法让她安心。
枝伊在国庆节前夕递交休年假的申请,连同公共假期,一共拥有两周的休息时间。她要出国散心,将A市发生的一切麻烦事丢开。
收拾行李时,枝伊思虑再三,手机拿起又放下无数回,最终还是忍不住给周曼发信息,问周曼可不可以陪她去国外逛一圈。
过了将近一小时,周曼没有回复。
枝伊等得很是心焦,下嘴唇被她自己咬得通红,她再也等不下去,抓起手机直接给周曼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枝伊说:“曼曼,我打算去旅行。”
“嗯,那你要注意安全。”
被周曼泼了冷水的枝伊委屈地咬着下唇,咕哝着问:“你可以陪我去吗?”
“我还没办签证。”
“去免签或落地签的国家就好了。”
“为什么希望我陪你去?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太无聊?”
枝伊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周曼似乎有点失望:“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们陪你,你有那么多的朋友。”
枝伊张着嘴深呼吸,直觉她已经踏上了决定两人命运的危疑道路:“我觉得,你和她们不太一样。而且我想你了,我想见你,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周曼冷静地说:“其实大多数人对感情以及感情能够存在的面貌是没有想象力的,因此就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认知贫瘠,认为两个互有好感的个体一定可以迸发出爱情的火花,一定可以谈一段恋爱。但很多时候,那不过是某种微不足道的喜欢之情,是某种与惯性有关的熟悉感,不是世人心心念念的爱情。”
“那你可以陪我认清我心里的感情吗?我需要你。”
周曼迟疑了几秒,而后回答:“可以。”
其实周曼等这通电话等了许多天,从回到家的那天就开始等。
她知道一定会有这通电话。
屋外大雨滂沱,千军万马般的雨滴砸在路上、屋檐上、窗台上,宛若不止歇的轰然雷响。周曼和往常一样坐在家里望着窗外,等待枝伊的电话。
在这个晚上,电话铃声终于响起。
枝伊去到S市机场和周曼集合,然后再一起飞往国外。
过了安检,正要去候机室,枝伊伸出一边手拦在周曼面前,大喇喇地说:“牵手。”
“嗯。”周曼顺从地将自己的手交付给枝伊。
枝伊瞄了一下尤其乖巧听话的周曼,嘀咕道:“这两天我把关于你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下,我觉得,你好像在捉弄我。”
周曼笑着装傻:“没有啊。”
她们去到的某座城市曾经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殖民者在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建造了好几座教堂,妄图向当地居民传教。周曼凑到枝伊耳边低声说殖民者用强权控制人们的身体,再用宗教控制人们的精神。
枝伊亦凑到周曼耳边,同周曼开玩笑说宗教如果有世俗的名字,那一定是叫赫鲁晓夫。
过去殖民地的标志已经变成景点,建造了广场,彰显政府对旅游业的重视,也为游客提供短暂休息的地方。宏伟的教堂占据了宽阔广场的中央,仿佛盘腿坐在地上,而细长的塔尖像一只拼命伸向蓝天的手,道不清是渴慕还是贪婪。
周曼和枝伊亦跟别的游客一样在广场边缘位置席地而坐,观赏教堂的全貌,周曼告诉枝伊:“S市也有几处教堂,但规模没这么大,可能是因为被占领的时间不长。”
枝伊应道:“嗯,我在S市念书的那三年去参观过。”
S市在清政府还没有倒台的时候被租借给法国,不到五十年时间,法国人建了五六座大小教堂。如今那些教堂都成了S市的景点。
“你去过最大的那座教堂的地下室吗?”
“没有,地下室禁止进入。”
“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地下室还允许参观的。那里真的太恐怖了,虽然装了好几盏灯,但还是会觉得阴森森的,后背直发凉。我妈妈向我介绍说法国人都用地下室来关囚犯,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那里,害得我晚上睡觉做噩梦,又哭又叫,我爸妈也因此没睡好。”
周曼帮枝伊拍了很多照片。
枝伊那停运许久的账号再次开始更新,几乎每天都发布一组在外游玩的照片,不同的服饰,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主题,不同的叙述,共同构筑了宛如过往的多姿多彩的生活,但更加深沉浪漫,拥有恒长的生命力。
而周曼也出现在了她曾经无比艳羡的生活里。枝伊知道周曼不想露正脸,于是时常偷拍周曼,侧脸或背影,然后发布在账号中,没有配文字,只一个笑脸的表情。还和周曼脸贴脸地自拍,然后发布在朋友圈里,声称即将拥有新的生活。
多姿多彩之中,周曼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她已经不是在沙漠中求生的贫瘠之人了。
枝伊没有做任何旅行计划,去到每一个地方都是随心所欲地安排时间,因此她们经常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拿着一瓶饮料或者一杯雪糕,看别人如何度过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天。坐在小酒馆或咖啡馆户外的座位上,边聊天边看来往的车辆和不远处的童话般的建筑,一栋红色的小房子上的蓝色小窗打开,满头卷发的小男孩朝外面的世界吹泡泡,空中骤然添了许多道彩虹。
不管在哪个国家的哪个街区,她们始终牵着手。
周曼理解了枝伊为什么要在遇到烦恼的时候跑到国外散心,她们和面前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语言不通,国籍不同,经历迥异,人生中只会有这唯一一次的交集,她们身处全然陌生的环境,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切割。
她们仿若是新的人,发生了的事情和结识过的人,都留在了她们身后,她们无需在意。她们可以短暂地拥有新的生活。
戴帽子的年轻女人推着轮椅,带一位瘦小得像婴孩的老人出门晒太阳,耀眼的阳光之下,衰老的痕迹在恍惚间消失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慢吞吞地遛一只小狗,从她们前方的草地走过,男人斜眼看了看她们,小狗似乎也看了她们一眼。骑着自行车的外国少女从装满鲜花和面包的车筐里抽出两枝花送给她们,说欢迎她们来到她的国家。两位穿长风衣的女士从超市走出,各提着一大袋物品。穿着皮衣戴着头盔的男生开着重型机车轰隆隆地呼啸而过,后座载着长发飘飘的女生。
素不相识的人们汇聚成一片茫茫大海,而她们是一座孤岛,收集了许多目光,并成为一种可以分享的见闻。
周曼说:“我们好像在相依为命。”
枝伊的声音和着渐起的微风,温柔地拂过周曼脸颊:“是呀,在很多时刻里,我们只有彼此。”
在旅程即将结束的前一天,刚过零点,周曼轻拽着白天买的一个小猫模样的气球把玩,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枝伊:“今天是我生日。”
枝伊正在擦头发,顿时停下动作,披着毛巾坐到周曼身边,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什么都不缺,你跟我说声生日快乐就行,我想听。”
枝伊笑得眉眼弯弯,夺过周曼手中的绳子,随意往身后一甩,气球飘到了屋顶的一角。枝伊替周曼拿主意:“才不是,你缺少我。”
周曼略带疑问地看着枝伊。
枝伊将洗完澡的还有点湿漉漉的自己塞进周曼怀里,撒娇道:“我就是你的礼物,好不好?”
她们似乎是在那天成为恋人的。
她们将自己的身体彻底交给对方,彻底融化在对方的手中。
枝伊在周曼耳边不停地低喃:“我好爱你。”
周曼以为自己会非常激动,她也的确挺激动的,但更多的是放松,如同在世间找到了和自己相邻的那块拼图,拼到了一起,就完整了,也就安心了。
从此她可以毫无畏惧地、平静地面对一切生活中的波折。
她们结束旅程回国后,周曼搬到A市定居,和枝伊住在一起。
待一切收拾妥当,枝伊的爸爸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到小公寓看望枝伊,顺便见见周曼。
父母二人在周曼面前都显得很拘谨,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很。他们希望尽可能显现出自己对周曼的喜爱,又怕周曼这样娇滴滴的南方姑娘觉得他们不够含蓄。
场面挺尴尬地喝过一轮茶,说过一轮场面话,枝伊的妈妈双手将一个红色的长方形锦盒送给周曼:“我不知道该准备怎样的礼物,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只能照着老人家说的习俗准备了一点东西。这是见面礼,你一定要收下。”
周曼仿佛接过了一本书,她打开那锦盒一看,里面躺着一只金手镯,一条金项链,一只金戒指,一对金耳环。
周曼不懂老人家的习俗是什么,但凭着她仅有的认知,她觉得这是比三金还多一金的礼物。
妈妈见周曼面露为难,赶紧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表示一下我和我先生对你的欢迎,是我们的小小心意。”
枝伊轻扯了一下周曼的袖口,悄声劝道:“你收下吧,没事的。”
周曼阖上锦盒,犹豫半晌,最终收下了他们准备的礼物:“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妈妈连声说:“不客气不客气。”
爸爸留着寸头,额头上有一道长年戴帽子印下的浅浅痕迹。他憨憨地笑着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小声同太太说:“感觉像是多了一个女儿,真好。”
枝伊右手挽着周曼,左手挽着妈妈,脑袋歪在妈妈的肩上,撒娇地叫道:“妈妈……”
她妈妈自然是懂得她的言外之意,拍拍她的手,说:“你能够好好地生活,妈妈就开心了。”
周曼和枝伊的妈妈相视一笑,默契地读懂了彼此的眼神——她们都希望枝伊成为一个开心的人,而不是伟大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