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南城旧梦

    随着日历一页一页地被撕去，楚江也从初夏步入了深冬。

    3293.12.28

    窗外雪絮飘飞，是楚江难得一见的大雪。

    白萱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白雪的反光刺得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只好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等适应了光线条件后才抬眼看向窗外。

    她并不对今天会下雪这件事情本身感到惊讶，这几天空气中波动异常剧烈的冰元素已经告诉了她所有。

    但楚江作为一个南方的城市，平日里常绿的树木披上银装、庭院里堆积着的白雪、屋檐下出现的冰珠，怎么看都是新鲜的体验。

    顾雨应该要过来找人出去玩雪了。白萱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又看着窗外发了几分钟的呆，保持与周围的冰元素产生共振，清晰地感知着环境里的一切细微变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她看到顾雨的时候总是有些心绪不宁。

    要发生什么了吗？她在心里问自己的直觉。

    “萱萱！快点啦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出来玩！”顾雨的声音果然很快传了过来。

    自从顾雨觉醒了元素使能力并且能够熟练应用元素视野进行环境观察之后，白萱倒是并不需要再担心她跑来跑去会出什么事情了，于是她打开门走了出来，却正好与顾雨撞了个满怀，顾雨也顾不上疼，一边笑一边拉着白萱一路跑下楼梯，加入了玩雪的大部队当中。

    两人迅速冲到了平时待着的那个角落，用手捧起一捧雪开始捏雪球，最后直接发展成了滚雪球，直到把那一小片区域的雪用完了才住手，再把另外一个雪球推上去，雪人开始有了一个大致的模样。

    因为顾雨说要好好体验一下玩雪，两人都没有使用自己的元素能力，白萱负责继续在原地给雪人塑型，顾雨则在树边寻找起可以用于装饰雪人的材料。

    心脏突然一阵抽痛，白萱蹲在地上，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把雪，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浅坑。

    她看着尚未完成的雪人，不安的情绪逐渐充斥了她的思绪。

    就在这时，孤儿院早餐集合的铃声应时地响了起来，顾雨跑到白萱身边，两人对视一眼，顾雨拉着白萱站起身，牵着手回到了孤儿院里。

    吃完早饭，雪下得更大了，连绵的雪片和着疾厉的寒风，共同演奏着冬日大雪的交响曲。

    两人没有再尝试出门，而是窝在沙发里各自学习着自己所属元素的修炼理论，偶尔抬起头看着窗外的积雪，莹莹的雪光落在两人的眼里，荡起一阵涟漪。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孤儿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其中间或夹杂着一些“领养”“好有钱”等词汇。

    白萱在孤儿院待了两年多早已习以为常，顾雨却还没有见过来领养孩子的人，一时好奇地循着声音的来源转头看了过去——

    一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男孩子被那群孩子围拥着，平静的视线正对着窗户的方向。

    好好看！这是顾雨对他的第一印象。

    飞雪把男孩的琥珀色眼眸映成了近似于无机质的金色，显得他的视线有些缥缈，不知道他是在透过窗户看雪，还是在看看雪的人。

    顾雨看着那双眼睛，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你也是来看雪的吗？”她转过头开口问到，棕灰色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原本喧嚣的周遭似乎因为这一句平淡的问句而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怪物”的示好被残忍地拒绝，等着一次让所有人都能肆无忌惮地嘲笑弱小者不自量力的机会出现。

    在各怀心思的沉默间，那个男孩点了点头，依旧平静地走向了窗边，坐在顾雨的身旁，没给那群孩子多分一个眼神。

    白萱没有刻意去关注旁边的两人，仍然看着自己的书，之前顺势抬起头看的几眼已经足够让她知道那个男孩优渥的家庭条件，直觉清晰地告诉她男孩最终会走向这个角落，但当这个男孩真正坐在顾雨身边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是多余的。

    最后转头看了正在安心看雪的顾雨一眼，她无声地抱着书离开了这个角落，在其他人不乏嘲讽的目光中走上楼梯，把书放回房间，然后站在二楼的平台上俯视着沙发上的两人，两只小团子窝在一个沙发里看着窗外的大雪，像极了她曾经瞥见过一眼的风雪水晶球，梦幻，赏心悦目，美丽纯粹到似乎不真实。

    而她站在这里，仿若一个窥探人世美好的怪物，无法碰触、无法融入。

    “那就决定是那个孩子吧。”一个优雅的女声自另一端传了过来，伴随着“嗒嗒”的足音。

    是那个男孩子的父母，从院长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应该是完成了领养手续准备把人接走了。

    白萱下意识想要避开，但两人径直往楼下的那个角落走去，并没有注意到平台上的白萱。

    院长走在他们身后，似是无意地看了退后几步的白萱一眼，眼中的复杂情绪近乎要满溢出来。

    白萱的视线僵住了一会儿，等她再转过视线看向顾雨的方向时，那位优雅的女性已经与顾雨交谈完毕，牵起了顾雨的手，笑语盈盈地带着两个孩子往门外走去。

    在踏出门口的前一刻，顾雨转过头，笑着冲白萱挥了挥手，嘴唇微动，似乎是说了些什么。

    白萱浅浅扬起一个笑，甚至算得上从容地与顾雨告了别，也读懂了顾雨的那句话。

    要多笑啊。

    窗外的雪小了些许，白萱目送着一行四人的身影走出孤儿院的大门，看着他们逐渐消融在四散纷飞的雪花之间，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院长走了上来，手轻轻地搭上她的肩膀，沉默了好一会，叹息消散在风中，

    “你的任务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一场大雪落尽后，楚江连着放晴了好几天。

    角落里两人尚未完成的雪人一点一点地在阳光下滴水、缩小、变得晶莹剔透，最后落入那片土壤之中，消失不见。

    白萱多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以后，努力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笑容。

    你看，我有好好在执行你给我的任务。她很想对顾雨这样说。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坐在那棵大树下，有时看书，有时修炼，更多时候则什么都不做，只是抬头仰望着树枝间漏出来的天空，从枝叶萧索看到枝繁叶茂，从晴空万里看到山雨欲来，有时思考着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想着顾雨在领养人那里生活得怎么样，一坐，便是一整天。

    院长自从顾雨被人领养后便没再怎么管过她，倒不如说院长一向不太关心她在做什么，除了偶尔指导她修炼，并强制让她练习名为“牵丝”的替身傀儡术之外，院长没有再对她加以限制。

    牵丝。白萱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思绪莫名被触动了一下，自己是否也只是一个被人牵着丝线操纵的傀儡？

    元素领域中的傀儡术并不好修炼，毕竟操纵傀儡所使用的丝线由纯粹的元素力和精神力融合而成，修炼的时候很容易伤到自己，而且与不同物品产生共鸣的元素力流动框架因人而异，只有真正掌握了框架结构且精神力足够高的元素使才能通过自己的丝线操控物品乃至生物，甚至是人。

    “牵丝”本就是禁忌之术，放在命运里面，便是锁住所有人的枷锁。

    3294.4.11

    白萱在早上起来时习惯性地瞟了一眼日历，发现今天的日期被红圈圈了起来。

    这样的记号她只做过两个，上一次是自己的生日，这一次，是顾雨的生日。

    她摇了摇头，走到镜子前对着自己笑了一下，有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仿佛更加勉强。

    她心不在焉地洗漱完毕，一个人安静地走下楼梯，吃完早饭，然后走到那棵大树下面，继续开始练习替身傀儡术。

    本来还想学会了傀儡术给她表演节目看来着，顾雨肯定会很喜欢的。

    就在白萱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指尖的光丝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啪”的一声断裂，再次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不浅的切口，用于练习的木人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旁边别墅的大门被人推开，白萱下意识地捂住手臂退到了角落的阴影里，听着那些仆役的窃窃私语。

    这些话她已经在这段时间里听过很多次了，话题的中心无非是他们那位有着心理疾病的小少爷与家长似乎并不打算治疗的奇怪态度。

    不过除了没有正常人应有的情绪起伏，那位小少爷的病情好像也说不上有多严重……

    她仰头向上面的那扇窗户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一双黑得深邃的眼睛，平淡如水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查，在发现是她时似乎又多了一份惊讶。

    鬼使神差一般，白萱嘴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一句“你要下来看看吗”。

    毫无预兆，甚至白萱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明明上一次还觉得这个人很危险来着……她困惑地想着。

    男孩兴许是读懂了，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在原处停留了一下，就在白萱以为他不会有回应时，他从窗边的书桌前站起身，不一会，传来了关门与走下木质楼梯的声响。

    白萱一时有些踌躇，在留下与走开间徘徊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站在原地抬眼看着男孩的身影从大门中走出，径直向两处的交界处走来，走向了她所站的角落。

    两个小孩面对面的站着，惨白的天光在男孩背后破开了乌云的阴沉，却给白萱的角落平添了一分阴影，像是一道无形的墙把两人所处的空间分割开来。

    沉默在双方无声的对视中中酝酿、发酵、膨胀，如同即将落下的暴雨，带着压抑的气息。

    “要下雨了。”白萱从枝叶的缝隙中仰头看了一眼天边疾速涌动的乌云，轻声道。

    男孩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作为回应，但匆忙跑出来的女佣打断了他进一步的动作，把他不容抗拒地往屋子里带进去。

    白萱站在原地，茫然却又无比冷静地看着女佣把男孩推离自己这个阴暗的角落，一边絮叨着“孤儿院的孩子都是没人要的怪物”一边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砰”的一声后，角落重归寂静。

    两三点雨滴开始顺着叶片的脉络滴下，砸在白萱的手臂上，蜿蜒着爬过她虽然接近愈合但仍然残留着鲜血的手臂，水珠染上一层绯色，然后重重地落在土中，一缕铁锈味在闷热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今天的伤口愈合得似乎太慢了一些。白萱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漠地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任由逐渐细密起来的雨滴打遍自己的全身，衣服上一片又一片的深色水痕迅速连接起来，水珠汇聚成不息的河流，淌过白萱脚下阴湿的土壤。

    她不知道自己在雨里站了多久，晦暗的天色让人分不清时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木人被暮春的雨水淹没，被半掩在雨水溅起的尘土中，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在倒下的前一刻，她好像闻到了提拉米苏的香味。

    白萱最终病了一场，发着高烧，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

    零碎的画面如同坏掉的放映机般一帧一帧的闪过，一个白到刺目的房间、晃动的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顾雨与她挥手告别时的笑容、男孩被推走时刹那间闪过的无措神情、一座似乎已经矗立万年的高大雪山……

    苍白的、惨然的、寒冷的物象一张又一张地划过白萱的脑海，毫无感情地讲述着一个“怪物”的故事，讲述着它注定被人嘲弄、排斥、驱逐的一生。

    没有人会接纳你。一个声音在她的耳畔轻声说道，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力量。

    孤儿、元素使、战争武器……每一个词都在昭示着她未来的天光黯淡。

    但这不是她应该有的结局，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她的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回响着。

    昏沉的大脑和剧烈的疼痛让她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但这个声音，一直持续到她再次陷入昏睡。

    她再次醒来时，睁开眼睛，坐起身，发现木人又被放在了自己的枕边，被它压在下面的是一张日程表，上面排得满满当当，从近身搏斗到枪械射击练习，从元素理论学习到高阶咒语修炼，几乎所有内容都是为了自身实力与军事服务。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或许是院长在提醒她不要分心吧。她平静地对自己说道，拿起那张日程表贴在了自己房间的墙上。

    从那之后，地下室的冰霜日益厚重，夜晚的庭院里多了一个挥剑起舞的身影。

    3294.5.7

    白萱手腕一抖，光丝准确地击中了放在书桌上的木人，但她拼命向光丝里注入元素力，也只能让木人的关节处僵硬地挪动一下，拼尽力气也就只能操纵木人全身活动几秒，更别说灵活操纵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的身体素质、元素操纵、咒语框架等等能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只有“牵丝”的修炼迟迟不见动静，院长说过要靠一瞬间与万物的共振共鸣才能领悟到丝线与物体之间元素力输入形成合理连接框架时的精髓，但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找到这种感觉。

    初夏樟树疯长的枝叶已经抵住了她的窗玻璃，白萱索性打开窗户，让枝叶的阴影落在自己的书桌上，连落下来的阳光都沾上了几分属于生命的气息。

    她咬了咬牙，继续吃力地操控起木人，今天的木人似乎有多一点反馈的倾向，但共鸣程度仍然相当有限。

    感受着自己的元素力正在飞速流失，白萱的指尖与光丝连接的部分已经开始渗出了血珠，直到元素力枯竭的最后一刻，光丝“啪”地断裂，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

    一个成型的框架却在光丝断裂的那一瞬间浮现在白萱的脑海里，她瞬间反应过来按照框架输入元素力，光丝奇迹般的自己修复，木人与光丝连接起来的那一刹那，白萱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抽取了一部分放到了木人身上，她可以完全只通过光丝和自己的意识灵活地操纵木人进行一系列活动。

    她房间的门在她完成彻底操控的那一瞬间被敲响，白萱忙去开了门，抬眼一看，是院长。

    她下意识地立正站好，却忘记了切断自己与木人之间的联系，导致木人也随着她的动作自己立正站好了，显得有些滑稽。

    半年，完全操纵与自己不同属性的无生命无自主意识物品，顶层的那位冰系长老要小心一点了。院长自然发现了旁边的细微动静，在心里无声地吐槽了一句。

    “跟我到办公室来。”她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地说道。

    白萱应了一声，把木人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跟在院长身后进入了办公室。

    等到她把门关上后，院长坐在办公桌的另一端，开口道，“关于你未来的道路，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当一辈子的普通人，我可以帮你隐瞒元素使的身份，你现在的能力也足够你在危难时刻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元素使世界即将掀起的风暴会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个，继续修炼，成为更高等级的元素使，这段时间以来的训练会成为你以后生活的常态，失去作为人的地位，成为战争中的武器，但你也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世界。”

    “现在你可以做出选择了。”

    白萱抬起头看了院长一眼，思考片刻，笃定地答到，“我选第二条路。”

    “为什么？”

    “三年前，星京城某家族家主被刺杀案，两年半前，星京城破军山爆炸案，我在您的桌子上看到了这两张剪报。”白萱此时的神态冷静得不像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院长一下笑了起来，“那么，你想好了？”

    “我确定。”

    “那就记住你选的路，和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