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暮色中间拉开一道缝隙,细密的雪沫子撒向大地。
湖中央巨大的灯船点亮,水面倒影泛起彩光,城中热闹氛围升至巅峰。
三人酒饱饭足后,决议上街消食,顺便逛一逛花灯节。
卫嘉彦替昭昭戴上幕篱,仔细理顺皂纱,确保不会露出真容才安心出门。
街上人潮汹涌,昭昭视线不佳,行走难免受阻,未免摔倒,依然由卫嘉彦牵着走。宋砚雪则走在她另一侧,两人之间隔了半臂的距离,既不疏远也不会过分亲密。
被两名长身玉立的男子夹在中间,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昭昭十分乐意,而且这两人都爱洁,两侧时不时飘来清新的皂角香,极大地净化周遭空气。
昭昭从没有过逛灯会的体验,眼睛睁一眨不眨,不停地看周围琳琅满目的花灯,几乎所有的注意都被吸引了去。
于是,当卫嘉彦突然松开她的手时,她没有立刻发觉,愣了一会才看向身侧人。
她比卫嘉彦矮一头,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流畅的下颌线略微收紧,英俊的脸上竟然有一闪而过的尴尬。
一道女声娇娇柔柔响起。
“真巧,竟然在这遇见姐夫。”
转角走出来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发上别了支简朴的白玉簪,十二月的冷寒日子,别的小娘子都穿上夹袄,她依然着秋衣,轻薄的面料衬托得腰肢不盈一握,脸蛋比纸还白,不知是否是冻的。
“二娘。”卫嘉彦点头示意,“怎么独自出府,没带侍卫么?”
“家中管的严,父亲不喜欢我出门。我是偷溜出来的,姐夫可要替我保密。”女子仰起脸,露出个明媚的笑。
昭昭一眼认出她是王琬的妹妹王毓芝,当下明白卫嘉彦为何突然松开她。
大概是她姐姐的缘故吧。
花灯节这样的盛会,许多男子会带妻小出游,卫嘉彦不带王琬就算了,偏偏带了她,传到王琬耳朵里,再大度的女人也不会好受。
“原来宋郎君也在。”王毓芝大方地行礼,不动声色走到几人面前,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不知宋郎君是否还记得我,上次的事是一场误会,毓芝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没机会向你致歉。郎君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女子计较。”
隔着幕篱,昭昭可以不加掩饰地打量王毓芝,总觉得王二娘子与之前有所不同,头两回见面时她似乎要内敛些,许是受到花灯节盛会的感染,今日格外开朗外向。
王毓芝一席话说罢仍维持蹲身行礼的姿势,目光灼灼地盯着宋砚雪,大有他不原谅她便不起来的势头。
宋砚雪面无表情地回了礼,声音不掺喜怒:“娘子多虑了,在下记性不好,许多事过几天便不记得。”
卫嘉彦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心中了然,冷不丁开口道:“行了,这件事作罢,休要再提。花灯会人多眼杂,你独自在外行走不安全,我安排人送你回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
昭昭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一则为她安全考虑,二则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就在她默默祈祷王毓芝快走时,王毓芝忽然凑过来,十分惊奇的模样。
“咦,这位小娘子是谁?可是与姐夫一起的?”
昭昭心都凉了一半,甚至心虚地退后几步,远离王毓芝的窥探。
谁知王毓芝不退反进,嬉笑着追上来,打趣道:“娘子害羞了?”
昭昭不好再退,硬着头皮任她观察,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油然而生一种偷情被人发现的感觉。
这段时间她和王琬毫无接触,偶尔在路上遇见也不会对视,她对王琬的印象其实还算不错,料想王琬也是个大度的女子,否则也不会一直没找她麻烦。
然而她们俩相安无事的前提是——卫嘉彦不惹事。
今日卫嘉彦单独带她出门,把王琬留在家里,就算惹事了。
昭昭欲哭无泪,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王琬的妹妹,真够倒霉的。
她可以想象回府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疾风暴雨。
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气氛骤然凝滞,在昭昭看不见的头顶,卫嘉彦以手抵唇轻咳一声,待宋砚雪看过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宋砚雪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卫嘉彦做了个“求你”的口型。
宋砚雪无语,手背到身后竖起一根手指,卫嘉彦便明白他说的是下不为例。
两人这边在无声无息地打哑谜,王毓芝不曾注意,注意力全放在对面的神秘女子身上。
其实她对女子的身份已有猜测,故意说破不单单是为了将事情捅到王琬那里给她找不痛快,还为了能拖延时间与他们多呆一会。
能光明正大地宋砚雪站在一起、与他交谈,简直是梦里才会发生的美事,在他身边的每一个瞬间都叫她激动战栗。
因此,当王毓芝看见宋砚雪伸手将昭昭拉入身后时,她完美地如同假面的脸上裂开一道缝隙,所有的伪装崩塌,双眸写满不可置信。
“她与我同行。”
宋砚雪轻飘飘的五个字一时激起千层浪。
比之王毓芝的震惊,昭昭是彻底懵了。前一瞬她还在忧心卫嘉彦会如何应对,下一瞬她就被人抓住手臂,眼前一花就落到宋砚雪背后,他如瀑的长发扫过她的鼻尖,带来痒意。
宋砚雪不比卫嘉彦强壮,身形偏清瘦高挑,但肩膀足够宽阔,站在他身后昭昭被挡得严严实实,手臂上的触感让她短暂地忘记反抗,呆愣地盯着他的脊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下意识去看卫嘉彦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个立体的侧脸。
他们应当是商量好的吧?
故意将她推到宋砚雪身上,用来打消王毓芝的怀疑,的确是当下情形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可是他们根本没时间商量,会不会是宋砚雪自作主张,卫嘉彦毫不知情,只是顺水推舟?
昭昭越想越不安,脑子里充斥各种奇怪的想法,像热锅上的蚂蚁,小幅度地左右踱步。
察觉到她的焦虑,宋砚雪手上力道加重,几乎将她整个手腕包裹住,他的掌心微凉,像是往心火浇上一桶冰水,莫名给人安心感。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昭昭忽然想相信他,烦躁的情绪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神奇地平息。
“你骗人!”王毓芝压根不信,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抿紧唇,压下冲过去将昭昭拉开的冲动,脱口而出道,“刚才我分明看见她和姐夫——”
“二娘。”卫嘉彦快速出声打断,“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不然岳父大人该担心了。”
他原本想再逛会,随便找个人送王毓芝回去,但见她一脸的不相信,不得不走一趟,非要亲自把人送回去才放心。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王琬的性子了解得七七八八,尽管她装得贤良淑德,在细节上仍然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大家闺秀。
他心里理想的夫人应当是识大体懂进退的,而不是像王琬一样喜欢使小性子,喜怒全写在脸上。
换做昭昭,他巴不得她黏着他,偶尔耍耍脾气还能增加点趣味。两人身份不同,他对她们的要求也不同。
以他对王琬的了解,如果知晓今日的事,少不得怨恨他,或者迁怒昭昭也未可知。
他最讨厌妻妾之争,他父亲就是现成的例子。即便再喜欢昭昭,也不会因此本末倒置,该给王琬的尊敬一分也不会少。
但有些事,能不叫她知道便不让她知道,落得清净。
这段时间为了讨好王家,他已经忍得够多了,眼看着过几日就要上任,这紧要关头不能前功尽弃。
因此,在王毓芝反应过来之前,卫嘉彦先一步提起她后领,将人往远处赶,以长辈的口气责备道:“你姐姐今日身子不适,在府里静养,最近切莫叨扰她。王府离西市有一段距离,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独自夜晚出门,传出去对名声不好,好在是遇见我,若是遇见坏人,肠子都得悔青。今晚见过我的事,不要对外提及。你私自出府的事我也当作不知晓。”
卫嘉彦目光深沉,话毕严肃道:“我的意思,听明白了吗?”
王毓芝刚从惊讶中回神就被他拖走,正一肚子的气,但卫嘉彦浑身散发着强硬的气息,隐约带了三分杀气,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竟然说不出违抗他的话。
“……姐夫放心,我一定对今日的事守口如瓶。”
王毓芝隔着黑压压的人群望向远处仍然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男子高挑,女子娇小,如同一双璧人。她只觉舌尖发苦,源源不断的酸涩从心口溢出,流向四肢百骸。
“你明白就好。走吧,我们去前边雇辆马车,省些脚力。”
卫嘉彦松开她,双手背在身后往外走,不料王毓芝毫无征兆地从后面拉住他的衣袖。
他挑眉看过去。
“姐夫。”王毓芝顿了顿,“你就不担心她对宋郎君生出别的心思吗……”
卫嘉彦冷笑:“她和你不同。”
一股凉意从脚底蹿起,王毓芝捂住嘴,仿佛被人捏住软肋,半个字都不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