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沦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寂静,手也停留在门把手上,他不想在人前脆弱,纵然心已经千疮百孔。
命运对他……当真是无情……
他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会被同情。
他对父亲,其实并无多么深的感情,更多的只是一个概念,连面都没怎么见到过,可他却一直知道,父亲忙才有了他的衣食无忧。
尽管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心里发苦——父亲说过再也不娶的,居然和许致衿的妈妈谈到了一起!
这让他震惊,夹杂着失去父亲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震,心碎成了片片瓦砾。
记忆里那场雨中的黑色葬礼,他哭了,随即引来了一群虚伪的亲戚的同情,这种同情让他厌烦。
但即便是面对兄弟们,他也不想脆弱,骄傲了二十几年了,他不想让大家认为他是个会被命运压垮脊背的人。
可如今,心说的话变了……
哭吧,这个人不会笑话你……
他缓缓转过身,许致矜松开了他,他抬头对上了许致矜那双漂亮的杏眼,小姑娘眼里含着泪,眼眶红肿,嘴唇也是白的,明明也遭遇了不幸,可她却挤出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很让人安心,仿佛在告诉他:
没事的,有我在。
随后,她缓缓张开了双臂,眼眸清澈,似是天使等着骄傲的王子来寻求救赎,并已经准备好把所有治愈魔法都给他。
陈沦眼里有泪,但五官仍旧英挺,他紧皱着眉,缓缓弯下了腰抱住她,随后再也抑制不住,身体微微颤抖。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能闻到好闻的洗发香波味,许致矜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流年未亡,你少年依旧,愿你历经风雨,迈过血泪,归来……更胜今朝。
开门时,陈沦已经换回了曾经那副冷静淡然的神情,他允许悲伤,但不允许沉浸,现下——该解决问题了。
许致矜跟在陈沦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这一路,她能感受到陈沦的心境变化。
从最初几步尝试面对的怯意,变成了坚定无惧的前往。
“许致矜。”
陈沦突然出声唤她。
“怎么了?”
“你不怪我?”,他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我爸和你妈之间,你也知道了吧?”
他面色仍旧淡然,看不出情绪。
“怪你有什么用!”,清风拂过许致矜的碎发,她眼神柔和:
“一味的责怪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你毫不知情,不是吗?我永远不会通过推诿责怪来发泄悲伤,毫无意义。”
陈沦看着眼前的姑娘,明明与他同龄,却理智到让人心疼,这是历尽千帆换来的成熟理智。
她越理智冷静,他越看不惯。她越这样,越说明她这些年过得不好。
如果能像个孩子,多好……
许致矜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
“我去ICU看看。”
她抬脚往前走,没走几步,就被陈沦叫住:
“许致矜。”
她闻声回头,不解地看着他,他语气严肃,声音低沉:
“这四年,你过的好吗?”
像是经了生死,被搅乱了理智,陈沦眉头紧皱,他猜到她过得不好,但只想得到答案,得到一个已经显而易见的答案,听他高中默默守护了三年的姑娘亲口说一句,不要逞强,如实地告诉他
——她过得不好。
他不喜欢看她在自己面前逞强,尽管自己在她面前可能什么都不是。
许致矜垂眸,感到了来自他的温暖,她想撒谎的,可她突然又想说实话了。
她不想让陈沦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淋着雨,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海上孤零零的岛屿。
她是海上漂泊的孤帆,逆风而来,不会留岛屿独自风雨飘摇。
她牵出一丝笑容:
“实话就是,不好。”
你不是一个人。
陈沦面色更加凝重,心上狠狠落了一锤子。
爸妈离婚后,曾经虚伪相待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都撕破了脸,因为许海经营了一家小公司,他们每天都在无休无止地为钱争吵。
有时候她人在大学,亲戚们都能找过去,妈妈这边的亲戚要拉她回去一起要抚养费以及无数费用,气急了还会说许致矜是崔萍的拖油瓶。
爸爸这边的亲戚却梗着脖子吵,说许致矜赔钱货。
总之,一切骂名和脏水,都到了许致矜的身上。
外公的病,也可以说是气出来的,外婆也是因为嫌烦,搬回了乡下。
最终,许海也没有出那笔钱。
而崔萍,应该也是想让许致矜过得更好,毕业后不用有那么大的生活压力,才和陈沦的父亲谈到了一起。
不曾想……发生了今天的意外。
“在他们心里,我就是个拖油瓶而已。”
她吸吸鼻子,转身往前走:“我走了!你去叔叔那边吧,肯定好多手续要弄。我就在那边。”
陈沦看着她往前走,眉心紧皱,她刚才的话滚烫地落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喘不上来气。
他没有跟过去,拐弯去了另一条走廊。
乔玥和何意舟守在ICU门前,见许致矜过来,乔玥扑过去抱住了她,泪眼婆娑:
“没事了吧,你刚刚晕过去吓死我了!”
许致矜回抱住她,心中庆幸有这么一个好朋友,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不离不弃。
“辛苦你了,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乔玥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事,在这帮帮你。”
何意舟看了看他身后:“沦哥呢?去办相关手续了?”
许致矜垂眸点点头,很认真地对何意舟说:
“他……你们多陪陪,别让他憋着,也别让他一个人呆着,多跟他说说话。”
何意舟心情也好不起来,毕竟陈沦的父亲也是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其实他很想说——你陪着他比我们管用太多。
考虑到兄弟之间的信用,他没有开口。
没过一会,夏添和萧生一起回来了,萧生还穿着沾了血的篮球服,也没顾上换,他把生活用品递给许致矜:
“别害怕,这就没事了,放心,我们几个这几天在这帮忙!”
夏添把外卖放在走廊那一排椅子上,在一旁拆着外卖,并给所有人分好了餐具。
许致矜接过,眼眶一热,她和萧生还有夏添素未谋面,他们却这么热心的帮助自己,是因为自己是陈沦的高中同学吧……
“哎?沦哥回来了!”
夏添眼尖,看到了自走廊那头缓缓走来的陈沦,他步伐还和以往一样,脱离了许致矜醒来之前的神经空洞状态。
陈沦走过来后抬手递给了许致矜一张纸条,许致矜放下筷子接过,打开一看,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周永?
她抬头问:“这是谁?”
陈沦双手插兜,语调平淡地说:“我家常请的医生,这是他的联系方式,有什么事你就找他。”
“谢谢!”
:“相关手续,你都办好了吗?”
“嗯。”
夏添跑过来递给他一盒拌饭:
“沦哥,快吃!一会凉了!”
陈沦接过拌饭,看着面前的几个人
——大家说话都很小声,乔玥和何意舟吃着吃着小声地聊的热火朝天,甚至还抢起了肉。萧生坐在一边吃饭,仍旧穿着带了血的篮球服。许致矜乖巧地站在那里记着手机号码,夏添笑眯眯的举着拌饭递给他。
世界突然生龙活虎起来,带了颜色,陈沦嘴角含笑,接过了夏添手中的盒饭,又看了看许致矜,她头发还乱着,眼睛也还肿着,在大家的陪伴下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别这么丧!我们都在呢!”
夏添轻轻抱了下陈沦,他今天没有戴电竞耳机。
“谢了,兄弟!”
过了两天,崔萍从ICU转移到了普通病房,陈沦家里的事也处理好了,葬礼结束后,他就销声匿迹了。
想来他也需要时间彻底走出来。
周永仍旧听着他的吩咐时刻帮衬着许致矜照顾崔萍,崔萍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还是不能动弹,整天躺在病床上。
许致矜做了一个重大的打算,出于要在医院里照顾崔萍,无法去咖啡馆应聘,她还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写了几章的小说。
她决定完善一下已经写好的几章,等自己满意了之后,带上简钢人设的一系列东西,去一趟白港,因为小说阅读平台背后的公司就在白港。
她整日整日地改,崔萍睡着的时候她改文,回家睡觉时间也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的文章,一有灵感就掀开被子坐到桌子前修改,这一改就不知道几点了。
这导致她最近黑眼圈极重,不过她乐在其中,追梦的灼烧快感让她沉迷,让她享受。
出一本书是她的梦想,坦诚一点,她的初衷是为了赚钱,可看过一场生离死别,看过了血和泪的交织后,她改变了初衷,那就是——
想留下自己在人世间活过一遭的痕迹。
若能让自己写的故事被读者难忘,被大众传唱,她便满足了。故事里的艰辛苦楚,快乐幸福,她想和所有人分享。
她每每累了的时候,就逼着自己去想一个画面
——自己拿到了自己出版的书,闻着墨香,以及路过公交站牌,听到坐在那里的几个女生讨论着她的故事里的悲欢离合,为故事哭泣,为故事开心。
书架上这么多书,总要有一本是自己写的吧。
何况这个小说,她从高一就开始构思了。
她敲完字,后撤身子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后拉开了一旁的抽屉,里面是一个军牌项链,很符合陈沦冷傲的气质
——是她高中准备和陈沦表白前用很多零花钱买的,一直偷偷藏着,就像是一个念想。
为什么没送出去呢,因为被崔萍发现了。
那天中午她回了家,打开门就看到崔萍表情严肃地看着她,随后猛地把一个盒子摔在了她的脚边,她怒斥道:
“这给谁的?”
许致矜瑟缩了一下,她的叛逆期来的晚,高中才生了叛逆之心,可她终究还是不会撒谎,想了很久才说:
“给沈骆哥哥的生日礼物。”
崔萍眼神里带了一丝冷意,她紧紧盯着地上的盒子:
“当你妈这么好骗?沈骆几月几号生日我还不知道?这才五月份!你是不是仗着自己长了张漂亮脸蛋就想给我瞎谈恋爱啊!”
“……”
“许致矜我告诉你,这要是让你爸知道了,你爸不仅打断你的腿,那个男生两条腿都保不住!”
崔萍真的生气了,许致矜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盒子以及滚落出来的项链,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认着错。
“我没想谈恋爱,他那么众星捧月,才不会……”
“停!别说这些早恋的话题恶心我了!谁谈恋爱了你也不能谈,你要是碰上个你爸这样的,你哭都没地方哭去!这个我没收!”
崔萍抄起盒子就进了房间,把门摔出巨大的声响。
许致矜那会叛逆,还是偷偷放了情书,只不过没写自己名字。
后来上大学了,崔萍就把这件事淡忘了,收拾行李的时候把这个盒子还给了许致矜。
然后就一直保留到现在。
崔萍管她很严,连她在班上的好朋友肖桦凝送了她一瓶子星星她都要质问半天,许致矜叛逆期时心里烦得很。
她的手轻轻抚过军牌上面的英文字母,回忆如潮水般袭来。
这英文字母,也是她找遍了人,才刻上去的,还好崔萍看不懂英文。
想念在心里滋生,她想念的倒不是具体的某段回忆,而是曾经那个热烈的,虽然没敢在情书上写名字,却那么勇敢地喜欢一个人的自己。
如今流年未亡,命运再次让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与他一同经了悲,经了喜。
她嘴角轻轻扬起,看着夜空的明月,有小红点直线行驶了过去,应该是飞机吧!
飞机的小红点和星星相重合之时,她在文档里敲下了这样几句话:
“经了黑暗,经了风霜,你再次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耀眼一如初见。若是再见面,我会重拾当年那个热烈的喜欢着你的自己吧!”
“愿我们,都能够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望你永如初见,笑意盈盈,顺遂无忧。”
“那会总想拽文采,情书里光顾着写优美文案了,忘了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