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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上午八点,江琳到养老院的时候,刚好看到一辆漆面闪眼的奔驰轿车停在养老院门口。
她记得这辆车,在报道见过。这辆车是院长魏志勇的。
说来也是巧,她正想见见魏志勇,今天就让她撞上了。
江琳紧走几步进门,这会儿正是养老院上午的活动时间,后院的音响放着老年人喜欢的舞曲。
江琳去更衣室放了包,又看到护士长领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走来。
“正好,江琳你带赵姐认一圈,赵姐和你一样都是护理员,之后你俩可以商量倒班的事,”郑丽还是那般不经心的样子,手里回复着消息,临走前又说了句:“赵姐之前在医院做过,你也多跟赵姐学学。”
“好嘞,护士长您去忙吧。”赵姐个子不高,皮肤稍显粗糙,搭配上她那干脆的语气,看着像个痛快人。
前脚郑丽刚走,赵姐就自顾自的找了个空柜子,“我就把包放这里了……咱们这边几点开饭?”
江琳锁上柜门,回答说:“中午十一点给老人送餐,我们……”
“明白了,早送完咱们就能早点吃了。”
赵姐说着就翻了翻其他几个柜子,边数边说:“我听说护理员就咱们几个,平时挺忙吧?”
还没等江琳回答,赵姐又说:“忙也没事,回头你要是不想上夜班,就跟我调。”
江琳有些奇怪,下意识说:“夜班挺辛苦的。”
赵姐目测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说话时带着几分方言味儿,听着老家离本地不远。
“夜班有什么辛苦的,我这人就喜欢上夜班,眯一觉就把钱赚了,还有额外的夜班费拿呢!”赵姐说这话时,表情很得意,像是她这些年总结出了经验似的。
江琳没做评价,带赵姐介绍每一层,直到两人走到五楼的楼梯口。
赵姐突然伸手拉住江琳,“小江,你知道那件事吗?”
江琳迟疑了一下,看看通往天台的楼梯,故作淡定的反问:“什么事?”
“嗐!有个老头从楼上跳下去了!就从上面那天台!”
江琳紧握掌心,望着赵姐八卦又疑神疑鬼的表情,心里五味杂陈,好半天才出声说道:“赵姐,逝者为大,咱们作为护理员,不该这样讨论的。”
“嗐!这有啥嘛,我在医院做了那么多年,经我手送走的老人都不下这个数了!”
说着,赵姐举起两只手比划着。
江琳偏头不去看她,径直朝前走去,“我带你去二楼护士站吧。”
两人进了电梯,赵姐那张嘴还是不带停。
“小江,你是大学生吧?怎么想着当护理员呢?这边给你开多少?”
江琳不语。
“你不说我也理解,这种活儿能者多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咳咳,对了,我还想问你呢,这边有没有特别难伺候的老人?你给姐透透风。”
江琳忍不住转身看她,心底莫名有股火,但看着赵姐好奇的表情,一时又说不出难听的话来。
看得出来,赵姐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更别提文化程度了。
“你说的这些我不清楚,我也是刚做没几天。”
说罢,电梯门开了,江琳率先走了出去。
走到206门口,田护士没好气的跑出来,嘴里捣鼓着不满的话,看见江琳过来,赶忙说:“江琳,你来得正好,洪爷爷又弄了一身,你快带他去洗浴房!”
江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看到赵姐抢先应了下来。
“没问题,我和小江带老人家过去洗一下,很快的。”
如果没有先前的对话,江琳一定会认为赵姐是个极为负责的好护理员。
田护士没再管两人,一脸不耐烦的回了护士站。
现在正是养老院休闲的活动时间,同房间那个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老人不在,估计是在一楼休闲室。
洪爷爷站在墙根,裤脚嘀嗒着液体,皮鞋踩在一滩水渍里,靠近却没有上次那般刺鼻的尿味儿。
赵姐动作麻利,上前拉着洪爷爷的手,嘴里念叨着:“洪爷爷,你尿裤子了!没事的!我叫小赵!以后想尿了就按铃找我们!来来来!这边过来!别踩到你那尿……”
“赵姐……”
“没事的洪爷爷,你就是尿裤子了,这没事的!”
“赵姐,”江琳还是打断了赵姐的大嗓门,弯腰拿出洪爷爷洗漱的脸盆,低声和赵姐说:“你别这么大声音喊了,整层都能听到。”
“诶哟、这怕什么嘛!老人病、催人老,控制不住自己做点丢脸的事情,这——”
“好了赵姐,别再说了。”江琳把脸盆递给赵姐,接手扶着洪爷爷缓步朝沐浴房走去。
沐浴房每层楼都有一间,就在每层的洗手间隔壁,相当于残疾人专用的那种卫生间。
大概五个平方,洗手池、马桶、淋浴区……墙壁四周安置了不少一体的扶手,头顶的浴霸灯功率很强,刚打开没两分钟,沐浴房里便热了起来。
江琳让洪爷爷在沐浴凳上坐稳,这才想起没拿干净衣服,只能对赵姐说:“赵姐,你先帮洪爷爷把这外套和鞋脱了吧,我去拿洪爷爷衣服……”
话还没说完,江琳的手腕就被在洪爷爷一把抓住了。
洪爷爷和409的曾爷爷不同,光是这抓握的力道就知道了。
“洪爷爷,我帮您去拿衣服。”江琳轻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自己。
可洪爷爷低着头,手上丝毫没有松劲儿。
江琳有些吃痛的皱眉,转头看向刚调好水温的赵姐。
赵姐是熟练工,也见过不少脾气怪的老人,见怪不怪的说:“看来这洪爷爷也是个倔老头,我去拿吧。”
眼看着赵姐开门出门,沐浴房透进走廊的冷气,江琳不由得轻叹。
刚想再和洪爷爷协商一下,洪爷爷却松了手劲儿,朝她手心塞了一团纸。
又是纸?
想起上次黏黏糊糊的纸团,江琳下意识想要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只见洪爷爷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似乎有话要和她说。
“洪爷爷?这是……”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江琳?你一个人给洪爷爷洗身吗?”
闻声,江琳转身看到张米雪走了进来,她不禁攥紧手心的纸团。
“洪爷爷,还记得我吗?”张米雪走到洪爷爷跟前,弯腰打着招呼说:“不记得了吗?张米雪,弓长张,您第一次见我还说我名字好听来着……”
说话间,赵姐带着洪爷爷的衣服回来了。
洪爷爷也不再固执的拉着江琳,手哆哆嗦嗦的脱着裤子,江琳想要帮忙,洪爷爷却又不乐意了。
最后闹了一番,还是赵姐帮洪爷爷洗的身。
江琳拿脏的衣服去五楼洗衣房,而张米雪刚好要去五楼找魏院长谈事情,两人并肩走进电梯。
这次江琳主动询问:“听你刚才和洪爷爷说话,洪爷爷住进来很久了吗?”
“一年?说起来我也记不清了……”张米雪认真的回想,像是突然记起似的,“一年半,没错,前一年康爱养老院办了元旦节目,我记得洪爷爷是元旦前住进来的。”
江琳没掩饰惊讶,笑着说:“没想到张小姐不仅有爱心,记性还特别好。”
张米雪也笑了,“哪有什么记性好,人和人相处,只要用心了,都能记住的。”
“对了,洪爷爷是阿尔茨海默症吗?我第一次接触这种,感觉比想象中要更严重一些。”
“是啊,我听说王医生诊断洪爷爷是老年痴呆,也就是你说的阿尔茨海默症,不过是几个月才突然严重的……”
一向健谈的张米雪,突然止住了话题。
江琳察觉到其中的变化,忍不住追问:“为什么是这几个月突然严重?发生了什么?”
电梯门开了。
张米雪面露难色,拉着江琳出了电梯,观察四周没人这才说:“你肯定知道前不久有位老人失足坠楼的事吧?”
江琳心里一揪,尽量保持平静的问:“当然,新闻有报道,不过这和洪爷爷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洪爷爷当天看到了事发过程?
还是说洪爷爷……
张米雪支吾半天,索性痛快的告诉了她。
“洪爷爷是从409搬到206的。”
江琳愣在原地,随即又问:“那长期卧床的曾爷爷是?”
“那个曾爷爷啊,他家人不管他的,养老院隔三差五送走老人,有些同房间的老人和老人家属会介意,所以每次要换房间的时候,这曾爷爷就被换过去,反正大家都欺负不能拒绝的人。”
“可是曾爷爷身体状态也很差,如果那些家属真的介意,难道不介意曾爷爷住过的床位吗?”江琳追问着。
张米雪无奈的摇头,“有的人还说曾爷爷命硬,每多活一天都是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办法评价的。”
顿时,江琳心里满是酸楚。
“我知道你肯定是个重感情的人,不过做护理员的话,尤其是在养老院,生老病死,这边占了三样,你要学会排解情绪……”
恰巧,503房间有人拎着一袋水果出来,是个年轻的女孩,看着比她还小几岁。
张米雪抬手示意,挽着江琳说:“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是我们机构的小姑娘,优优。”
名叫优优的女孩冲江琳挥了挥手,用稍显奇怪的口音说:“你好,我叫优优。”
江琳这才注意到,优优耳后吸附着黑色的圆盘,那是助听器。
“你好。”
“出了那件事之后,养老院人手更少了,我准备和魏院长商量多找些特殊学校快毕业的孩子来这边兼职,孩子们能有兼职收入,又能让老人被照顾到……好了,我得去找魏院长了。”
江琳端着脏衣服去洗衣服,回头看了一眼,刚好看到张米雪笑着和优优比划手语,直到优优去其他房间看望老人,张米雪这才推开魏院长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