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吴悠把外卖盒子盖起来，按照原样放回袋子里，用餐巾纸、湿巾、餐巾纸依次擦拭桌子，然后又一起丢入外卖袋，之后，椅子归位，一切看起来好像未曾使用。

    他望着餐桌上反射出的灯光，心满意足，然后将外卖袋子提起，放到玄关，又穿过客厅，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就在这时亮起，飞快地弹出几条信息，他不急不缓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手机，一条一条认真查看信息，几乎全是蹦迪、KTV、酒吧、打台球、打篮球、看电影等的邀约。

    他毫无犹豫地，拒绝了每一条。

    今晚不行。他脸上露出笑容。今晚他要做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他从房间拿来一个枕头，放在他刚才坐的位置，又拿出一条他之前改造的“牛仔裤腿”，连接枕头靠窗的一边，然后把裤腿里伸出的穿袜子的两只假脚搭在大玩偶熊的腿上，盖上毛毯。

    他把电视打开，随便选了个电视剧，关闭声音，又脚从拖鞋中退出来，光脚走向窗边，将紧闭的窗帘拉开一半，然后贴在窗帘后面，缓步走向沙发背后直通窗边的书架，找到了《第九个密室》这本书所摆放的位置，用手指扣住书下的隔板，手臂用力往后拉，从高到屋顶的书架上拉出一大块书架，露出一个门框。

    里面原本是一个卧室，但吴悠在搬进来时，将其稍加改造，将房间一分为二，一半放有电脑、桌子和一张小床，另一半则是一个密室，窗户被完全封住，从外面看就是一面墙。密室的地上放着床垫，床垫上有枕头和被子，床垫旁有一个沙发，沙发前放有刚好够一人使用的桌子，而桌子上，正是吴悠最爱的“玩具”。

    吴悠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穿过密室去到电脑旁的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打开后喝了一口后，才悠闲自在地走到他称之为“观察点”的沙发前，开始了今晚的游戏。

    在这里，他心爱的玩具所正对着的，是对面楼的1203室，那里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乌木的家。此刻，乌木家的餐桌边围坐了八个人，其中有三个人是生面孔，吴悠不认识。

    餐桌上的菜肴已经消失大半，尤其摆在中间位置的，几乎都露出盘底花色。吴悠一眼就认出，那是乌木前两年生日时收到的礼物，网上说是出自什么大师之手，价格昂贵，但乌木自己平时不大会用，只在招待客人亲自下厨时才会摆出。因为他似乎很享受别人对他厨艺的吹捧，而这一场宴请的客人大约也知道这点，所以另外几道摆盘好看的菜基本外形完整，是客人筷子鲜少涉足的领域。就夹菜的方向来看，唯一被夹走的几筷子，多半还是乌木自己夹的。

    其实，这几道菜才是乌木喜欢的口味，是他平时总要反复吃的，全都出自他左手边那个正给他倒红酒的年轻女人。

    她是乌木的助手，叫宋秋，此刻眼睛里全是厌烦，嘴巴却勉强弯出一个弧度。她参加聚餐时总是露出这样的表情，恨不得整桌人都读懂她的不悦，可惜永远得不到注意。吴悠猜想她倒并不是生气大家没吃她的菜，反正那些剩下的菜第二天都会成为乌木和她的午餐，因为乌木不喜欢浪费。

    但如果要问吴悠，她到底在烦什么，吴悠答不出来。毕竟吴悠对她完全不感兴趣，只当她是观察视野里难以去除的干扰物。

    虽说宋秋的身份对外来说就是乌木工作上的助理，负责帮他整理稿子、对接外务等，但实际上，就吴悠的观察来看，她几乎负责着乌木生活中所有事情，她更像是保姆和助理的结合体。而且大约是为了这种方便，乌木将隔壁原本作为工作室的1202室中最大的一间卧室给了宋秋，作为她的房间。

    所以，外界有时会拿宋秋和乌木大作文章，取的标题香艳中稍有一点含蓄，足够让人浮想联翩，脑补出各种艳色画面。

    但对吴悠这个观察者来说，这些故事联想太过，太假，属于虚构范畴，远不如真实的记录更有意思。吴悠甚至觉得，如果这些虚构故事的创作者也像他一样拥有观察点的话，大概也会像他一样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谁叫他们没有呢。

    就在吴悠鸣鸣自得的时候，乌木正端起酒杯，和坐在正对面那个平头胖男人碰了杯，脸上笑着，好像已经达成某种共识，但就坐在他右手边的棕色长卷发女人背过头露出的表情来看，其实乌木所做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她的意愿。因为她上一次在同样的位置露出同样的不悦时，乌木的第三本长篇小说《双生子》的电影改编项目黄了。

    然后这个女人有大概一年的时间没有再在乌木的房子里露面，再次出现时，两人在1202的客厅里从下午谈到晚上八点，才一前一后，由1202移动到1203，坐在饭桌边吃宋秋准备好的晚餐。而不久后，乌木的新书出版上市。

    因此，吴悠很不喜欢这个女人，他不喜欢乌木在她面前不自觉地表现出的局促，那不是他认知中的乌木，但他也很清楚，这个女人是乌木绕不过的一个坎，毕竟他们的故事都快被媒体写烂了，那套老生常谈的伯乐千里马叙事。

    在那些故事里，是她，这个叫崔雪的女人，在年纪轻轻刚刚涉足出版行业不久时，就在数不清的来稿中选中了乌木的，并且坚信这个作者将来必定名声大噪，于是力排众议地出版了当时并不被看好的《春天里的谋杀案》。随后此书一经出版，便引起强烈反响，过去屡屡被拒稿的乌木因此摇身一变，成为了畅销书榜上的人物，命运就此被改写……

    当然也是她，凭借精准的市场嗅觉，为乌木开设了社交平台账号，有选择地发布内容，帮助乌木塑造人设，并且在乌木的第二部本书出版之前，巧妙地进行推广布局，猛吸粉丝，以此为乌木赢得了销量突破和粉丝增量突破……

    诸如此类，吴悠也不喜欢看，他觉得这些故事里乌木本人那些本该被大幅书写的天赋、为实现梦想而付出的心血被有意遮掩，却放大了崔雪本人的慧眼识珠。而这所谓慧眼识珠嘛，《春天里的谋杀案》本来就是一个特别的作品，其实恰恰是崔雪运气好，才阴差阳错成为了乌木选择投稿的那个编辑而已。

    ——更何况，崔雪一手运作的电影改编，简直是毁了这本书。乌木真是没有什么必要非得对她卑躬屈膝的。

    饭局结束，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是崔雪。走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吃饭时的不悦，但站在玄关和乌木讲了好久的话，脸上一副愁容。

    等乌木把她送走，转过身朝客厅走过来时，吴悠看见他脸上带着半愁半怒的表情。

    虽然吴悠不知道两人究竟谈了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但他知道，宋秋正在成为这段对话的受害者。

    她明明早就开始收拾餐桌，但乌木却好像在这一刻才忽然听见那些吵闹的声响似的，忽然对着宋秋露出厌烦的怒相，也许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然后又跑到1202，在那里翻箱倒柜半天。

    等他在阳台上熟练地点燃火柴时，吴悠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刚刚是在找烟啊。

    这让吴悠有些意外，因为半年前乌木似乎决心养护身体，戒烟、戒酒、早睡早起、每天跑步。酒没戒成功，早睡早起也没有坚持下来，跑步降低了频率，但唯独这烟，吴悠可以肯定，真是半年都没有抽过了。

    如今翻箱倒柜也得找出来抽，看来真是遇到了烦心事。

    “我会想办法。”

    这时一个不寻常的小插曲忽然闪入吴悠的脑海，让他突然明白，原来吴悠几天前在小区里和魂不守舍的乌木意外相撞时，他嘴里念叨着的是这句话。

    乌木把烟拿在手上，狠狠地抽了第一口后，身体里那个阀门就被尼古丁炸开，而后接连抽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但似乎于乌木的烦恼无益，只是让他成为烟的杀手。

    等到宋秋将一切收拾妥当，来当1202时，乌木还在阳台。

    但乌木对此没有一点察觉，嘴里吞云吐雾，像是个人形干冰。宋秋于是就那样站在客厅里朝着阳台望了好一阵。吴悠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反而有点害怕，因为她的眼神又空又远，好像在看鬼。

    但过一会儿，她好像兀自回过神来一样，双腿重新启动，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烟盒里最后一支烟，乌木夹在左手手指中间，没有再抽，他双手倚在阳台上，朝下面望，右手食指有规律地轻敲栏杆，一下，两下，三下……

    在敲完第二十下时，乌木的食指停滞在空中，整个人像木头人一样突然定住，脸上的忧愁和恐惧霎时烟消云散。紧接着，第二十一下，食指落下，不再抬起，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然后把烟举到嘴边，轻轻吸上一口，又缓缓吐出，他甚至开始抬头去观察那些烟雾，看着他们蜿蜒曲折，然后支离破碎。

    这时，乌木的眼睛穿过曾经存在的烟雾，直达这一边。

    吴悠感觉一阵头皮发麻，胳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握住望远镜的手、连同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好像刚刚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失重，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就要从嘴巴跳出来。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因为他刚刚看到了捕食者将要狩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