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兵分两路。
灵翼挥洒着火芒飞远,越灵犀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之中,留在原地的秋尚衡抱起小狗也不再耽搁,与另外两人一同向着来处那片荧绿星海奔去。
头顶石屑簌簌,没多会儿开始成块掉落,地面传来些微震动,崩塌来得比预想还要快,始发于中段,且往南坍塌的速度远超北边。
如雨落石之间,一道形影穿梭其中,看起似乎避让得游刃有余,然而姚不苦并非如表面看起来那般从容,他早知这地石林中许多地方都存在裂缝,也心知这里迟早会塌,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刚好在这个时候。
这下可就麻烦了。
他出没于此地并非偶然,事实上每回来七星洲时,他都会选在这片地石林落脚。此处隐没于地底,知之者甚少,正适合他神出鬼没的作风,更绝的是这片地石林的尽头直接开口在沉川北岸山壁,而且差不多还就刚好卡在西峡门的位置。
沉川主支横贯全境,西部势高为峡谷,其中有一小段两侧山壁突出,河道缩窄近二分之一,远看像一道天然形成的半阖闸门,因而被称作“西峡门”,这一带壁立千仞,河道深纵,水疾浪猛,是沉川主支上最为奇峻凶险的一段。
世人都道沉川“飞行可及,浮空难越”,但亦有前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理论上如果尽可能缩短两岸距离,加之足够精妙迅疾的浮空身法,未必不能找出一个例外。姚不苦便利用了西峡门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仗着离奇得悟的“水步烟身”这一传奇身法反其道而行。
他敢明知故犯招惹江家这种庞然大物,何尝不是有把握对方抓他不住,万象境天地广阔,真要找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哪怕对方势力如何家大业大,要想出手拦截也大多只能卡住过桥那一关,但谁又能想到他一个不会飞行的小贼竟揪住了盲点,独辟蹊径绕开主桥,自由来去七星洲呢。
可惜他来无影去无踪的传说很可能要到此为止了,因为看这情形,今日过后,沉川西峡门很可能将要成为历史。
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这最后一次,他必须得顺利从七星洲脱身。
大地在头顶崩裂,这种体验人生少有,天光劈开裂缝,不知沉寂多少年的地底世界终于第一次接收到阳光的洗礼,然而奔逃其中的姚不苦完全没空去心生感慨,只是一门心思往前冲,他熟悉这里的地形,很清楚自己眼下是在和时间赛跑,按推算他此刻位置距离北岸边缘最多三里,但周遭石柱正接连倾斜倒塌,这意味着脚下依凭即将滑坡。
凡事一体两面,既有临川飞崖,两相拱聚成得一生门,那么一旦崩塌也将踏空于沉川之上,陷入无处落脚的绝境。
前方光盛,姚不苦无暇犹豫,几下腾移尽可能跃到靠近上方的石叶,然而某一刻脚下骤然一空,他整个人落入风中,底下沉川突如其来的强烈吸力令他措手不及。
脚下无处借力,他当即要坠落,与四下这万千碎石一道。
糟了!
他试图自救,可惜收效甚微。
混乱之际,远近忽而听闻一种震动,刹那间他分不清那是风声水声,还是旁的什么异动,只是一股气流卷来,他冷不丁后领一紧,此后高空冷风猛地灌入他惊大的嘴中,呛得他直咳嗽。
姚不苦晕头转向,一下子弄不清状况,低头时竟见底下是奔流不息的沉川,于是隐约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他在风里艰难抬头想印证,被钳住衣领的姿势限制了动作幅度,但余光里终归看见了几片挥舞的火色灵羽。
他目瞪口呆,这家伙有翅膀?
那灵翼一掠,不过几息,片刻前可望不可及的南崖就到近前,他被不客气地抛上悬崖,落地没留神给摔了个眼冒金星,缓过神来回头只见那“鸟人”已经转身飞走。
怀里有什么硌得慌,他后知后觉往迭起的衣襟下一摸,觉出那熟悉的盒子纹路,登时垮下脸来,得,用心良苦想丢出这烫手山芋,到头来还是没甩掉!
另一边,距离地陷边缘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已经脱身出来的玉十九几人正在此等待。
这一带景象与原先已大不相同,他们来时这里还是一片旷野,草色青青,整体地势虽高,但身处其中也是一马平川,如今再望则简直像被凭空一只巨手深挖了一记,平整的大地中间愣是突兀空陷了下去,深土新翻竖石林立,端是一派狼藉。
他们三人已经在周围简单探查过,并未发现有其他人被无辜波及。但话又要说回来了,此地野僻无人,这么大动静方圆百里说不定就他们几个,真计较起来很难脱得开干系啊。
玉十九沉吟:“这片地界可有管辖者?”
她不了解万象境在这方面是如何运作的,如果是在有生境内,地方管理归于各地主城,天灾人祸皆在其管辖之列,这等地形骤变的事故,作为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他们于情于理都是应当将这个情况主动向相应辖城通告一声的。
秋尚衡明白她的意思,西地幅员辽阔,人烟却少,辖城肯定是有的,只是也不知在哪个方向。
“这一带我不甚熟悉,但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春芳城,正是七星洲西地的首城。”
春芳城作为西地首城,原则上整个西地都在其统领范围之内,将消息直接知予春芳城也是一样的。
玉十九:“也好。”
一个话题了结,沈叹冷眼瞧两人沉默下去,道:“你们两个怎么想的?”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秋尚衡无疑清楚他在问什么,小布正窝在他怀里安睡,他抚摸着小生命温热的皮毛,放远的目光里难掩忧心。
“我不知道。”他长叹一声,如实回道。
他当然不是在担心越灵犀能否脱身,更凶险的境遇他们也在封魔大战中遇到过,但凡动真格的,这世上能困住越灵犀的着实不多,可问题就在这里,封魔大战时他们还可以倾力而为,如今身负魔纹,却不知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即便是作为守界之城的九方城,现如今也查不到魔纹相关的留存记录了,据说全被曾经的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但坊间老人传言若魔纹扩散生长,最终会侵蚀神智,成为一具吞吐魔气的行尸走肉。
这说法由来不可考,断不得真假,但难免让人听了心沉,四宗首席无一不是心高气傲,谁也不可能容忍自己变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因此虽不甘于受其掣肘而决意出走,他们四人却也早已相互约定,若有朝一日当真被魔纹影响到自身意志以至于失控,到那时还有余力的人一定要在面目全非之前了结对方性命。
心意已决,只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四人交新如故,意气相投,难免心有不忍。
沈叹移过视线看向玉十九:“你呢?”
玉十九言简意赅:“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她的态度很简单,更何况魔气侵扰绝非一己之事,谁也说不好倘若真如传言那样成了魔尸,是否还会造成进一步的事态,因此如有端倪必须及时止损,不想做,也要做。
沈叹闻言,如释重负一摊手:“成,我还真有点下不去手,那到时候就交给你了。”
玉十九看起来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们关系不好,抱歉,先入为主了。”
沈叹不以为然:“关系是不怎么好,但也不想从今往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条狗。”
越灵犀说过,如果她最后死在他们哪一个手中,小布就算是托付给对方了。
秋尚衡诧异:“你不喜欢它吗?刚才在下面你很顾着它的。”
地底奔来中途,曾几次遇到石柱断裂倒塌,剑修都主动替他这边挡灾开路,同行的玉十九可没有这待遇,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当时小布正被他护在怀里。
沈叹嗤了一声:“顺手而已,这小东西太弱了,随便一块石头不小心都能砸死它。”
秋尚衡心情复杂,一时不知是该先打趣他口不对心,还是跟人计较自己好像被小看了。
正是此时,远处一抹火光飞掠而来,三人一看便知那是越灵犀,暂且都歇了闲谈的心思,静候这位同伴归来。
越灵犀落地,发现三双眼睛都盯住自己,纳闷道:“怎么了?”
三人对视一眼,沈叹率先犀利发问:“说说看,我们都是谁?”
啥?越灵犀莫名其妙:“你刚才在下边被石头砸坏脑袋了?”
她表情是一目了然的无语,秋尚衡心下微松,脸上带出笑意,故意道:“沈叹你问得太急了,先问简单的,灵犀,你来自哪一宗?”
越灵犀:“……”这才多会儿没见?怎么一个两个都中邪了?
她看向玉十九,寄望她能成为最后幸存的正常人。
玉十九对上她目光,一本正经伸出了三根手指,问她:“这是几?”
越灵犀嘴角抽了抽:“三,不是,够了,我没事!”
她俨然已经明白过来他们都在担心什么了。
见她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玉十九按下玩笑心思,认真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越灵犀闭眼仔细体会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异状。”
这魔纹虽然在身,但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有意提起,她都快忘记还有这一茬了。
这方面,四人中越灵犀确实是最心大的一个,剩下三人里,沈叹动起手来其实也不怎么顾忌,玉十九是非必要不出手,偶尔也会放飞,而秋尚衡大概算是他们之中最克制的一个。
当初九方城城主说这魔纹可能会受灵气滋养而生长,却说不好会影响到何种程度。越灵犀自论朱雀灵翼尽管声势不凡,但只是飞行的话灵气调动不到她三成实力,目前来看似乎并不会影响到魔纹。
这当然算好事,这意味着他们这一路也不必太过谨慎。只不过这魔纹的触动“底线”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须知以四宗首席的修为,即便只有三成灵气的调动余地,也绝对已经能压过这世间泰半修士了。
越灵犀忍不住“啧”了一声:“要不是没有记录留存,我们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怎么就正好给一把火烧了呢。”
沈叹挑眉:“我其实觉得,那失火之说,说不定有蹊跷。”
九方一族是阵师出身,九方城的主城又是金石所铸,要说自内部起火,很难让人相信单纯是个意外。
玉十九眉头微皱:“九方族世代镇守西界,鞠躬尽瘁,若无由头难以细究。”
九方城主的说法有漏洞,当时在场的四宗宗主都心如明镜,但正如玉十九所说,只要九方城还是有生境的守界之城,有些事就只能轻拿轻放。
秋尚衡见他们如此,沉默了一下,试探性道:“但总也并非全无线索。”
他此话一出,另外三人顿时都看了过来,面露诧异。
这表现印证了一些猜测,秋尚衡苦笑,原来是真的都不知道啊,他一直以为是这几人对那种捕风捉影的消息不在意,所以这一路上才完全不作关注呢。
其实当初在九方城,离开前夜秋尚衡曾正式与宗主拜别过,那时他得知了一件事,宗主告诉他如果是准备往万象境去,这一路上可以尝试打听一个人——前任九方城城主。
越灵犀惊讶:“前任城主?不是已故了吗?”据说还是病故的。
秋尚衡:“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有些不为人知的说法。”
无心宗协理西州,较其余三宗难免多些渠道,据说,前任九方城城主销声匿迹并非是去世,而是因为身中魔纹,假死离开了九方城。
“等一下。”沈叹眉头皱紧,觉出不对来,“你说他当时身中魔纹?这怎么可能?”
无论真假,世人所知的前任九方城城主是三百年前去世,而再往前一次的封魔大战距当时已逾千年,从不曾听闻西界封印出过问题,如果说这位城主并非对外所说的那样是重病去世,而是中了魔纹,那他是从哪里接触到的魔气?
同样的疑问,当时秋尚衡也曾向自家宗主提出过,只是后者摇了摇头,讳莫如深。
玉十九若有所思:“所以秋尚衡,你昨天在镇上打听过这个人了是吗。”
约好傍晚在客栈门口汇合,对方是最后一个到的,小小的一个镇他逛了一下午。
秋尚衡点头:“可惜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当然,他本来也没有抱太大期待,那镇上住着的都是些寻常百姓,就算那位前任城主当初真的曾经过这个镇,恐怕见过他的人也都早已作古。
当今天地灵气充裕,即便不事修炼也或多或少受其滋身养体,普通老百姓寿数过百的比比皆是,寿逾双稀者才算得长寿,但就算是这样,三百多年的时间,也足够镇上居民换个两三代人了。
越灵犀比较关心另一件事:“你去打听?你怎么打听的?这个人有什么很好辨认的特征吗?”
秋尚衡点头:“可不可信另说,但就我所得知,那位九方城城主的魔纹恰好在脸上。”
“那确实是很好辨认。”越灵犀了然。
魔纹是魔气收束所化,一般易容手段难以掩盖,因此那人若要在外行走,只能遮面。
越灵犀笑了:“消失的城主,有点儿意思啊。”
沈叹掀了掀眼皮,泼她冷水:“这人现在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对此秋尚衡也不怎么乐观,前任城主称病卸任时四百余岁,如果活到今日怎么也超过七百岁了。
纵贯修界,修士寿数五六百岁是常态,再往上延年却不容易,七百岁万众取一,八百岁等闲难及,九百岁堪称凤毛麟角,且迄今为止,无一人可越千岁之关。
玉十九不紧不慢:“无妨,各人自有命数。”临宗一贯讲究清风自来。
多言无益,欲知前路如何,先须行路。
下一站,春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