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为了这个不记地名的小家伙专门翻找了最近两个月的出差进厂记录，把自己去过的省市、企业、项目以及一部分拍了的厂区外景和系统大貌照片，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了。

    让小精灵一一浏览看过去。

    小精灵看得很疲惫。

    因为大部分照片是系统全景，设备、管道近景，铭牌，各种仪表读数等等，全是让它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个别有厂房道路天空大树的全景图，拍摄的厂房也是它前所未见的地方。

    就连秦江给它介绍的公司，全称都长长的、拖着相似后缀的名称，各种什么集团有限公司、科技有限公司……

    哦，还有系统，什么二冷水系统、层流系统、公辅水系统……搞得它听天书似的。

    秦江一看那游离的眼神就知道它没听懂。

    给实习生讲系统分析的时候，他们也时不时这个眼神。

    一种态度在积极认真听，但脑子实在跟不上的美丽虔诚的精神状态。

    但秦江还是揪着它把企业名称、系统名称、项目资料都过了一遍。

    期望能触发关键词。

    虽然小精灵不记得地名，但人类对企业对项目对系统的称呼就那么几种，说不得小精灵听说过，给个灵感就突然想起来了呢？

    很可惜没有。

    人类很无奈地发现，虽然这个电精灵在自己的系统上偷吃了很多年的能耗，但对于系统本身，几乎认知为零。

    又或者说，电精灵看待系统的角度，本就与人类看待系统的角度，没有几分重合之处呢？

    这也不能全怪它。

    秦江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心想隔行如隔山，同一套工业系统，管水、管电、管工艺的人，他们都从自身专业出发，视角不一，都会各有各的认知和理解。

    更何况跨了物种的人与小精灵呢？

    上午摸鱼陪小精灵，下午该老老实实带底下小职员了。

    之前他全国各地出差跑，行程没个断的时候。终于，前两三个月给他手底下陆续招来了三个应届生，都是工科的，建筑工程类的。

    虽然技术要基本上以头学起，由他负责技术培训，但只要把三只小徒弟带出来了，他也能轻松大半了。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办公室比较小，为免小精灵暴露人前，秦江带他们到会议室培训。

    本可以独享私人小空间的小精灵却没有老老实实玩手机，从办公桌上随意摆放的插排插孔里钻了进去，顺着狭窄的电线流动了更错综复杂的蛛网电路里。

    如同鱼儿进了大海。

    小精灵隐息匿迹，在蓝色的电流河道中随波逐流漂荡了半刻，享受了一下回归母河任意东西的惬意，然后抖擞精神，在每处流道末梢的断口处谨慎小心探头。

    这里没人，前边是顶着蓝色大水桶的白色仪器。

    这边有人，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争论。小精灵没敢冒头。

    这边呢这边呢？小精灵顺着流道断口漂流，颠簸一下，进入了更细小的流道末梢。刚要探头观察，人类模糊庞大的影子就映射在瞳孔中，吓得它又闪电逃跑了。

    “唉唉唉？！”有个人惊叫起来。

    旁边工位的同事问她怎么了？

    “我刚刚电脑插口这儿冒了一串火花哎！天啊，我什么都没动。”

    “什么？”同事侧过身也好奇地看了看，没有看到异常，“是不是接线口老化了？你这好像也是老员工就用过的旧电脑了……”

    “那……报修一下？”

    一个美丽的误会让小员工换了一台新电脑。

    秦江下午培训完，让小技术员们自己消化吸收，不懂的再来问。

    他与抱着新电脑喜气洋洋的销售小吴擦肩而过，回到了办公室。

    环顾一周，没见到小精灵的身影。

    秦江坐回工位拿起手机，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某视频网站上，电量还剩五十几，与他走时相差不大。看来小精灵没有一直刷手机玩。

    可是小家伙跑哪去了？

    秦江翻箱倒柜，桌子上的书都拎开抖抖。

    盆栽中光芒一闪。

    小精灵从绿萝叶子底下走了出来，在人类面前晃了一圈，让人类注意到它后，才徐徐降落。

    “去哪玩了？无聊了？”

    秦江顺手把书籍和杂七杂八的资料、草稿纸都整理堆叠起来，紧挨在电脑边，挡住了从办公室门口直接看见桌子上亭亭而立的小精灵的可能性。

    小精灵藏不住话，撅起的嘴巴都可以钓星星了。

    “我听到你去给其他人类讲课了。”

    “嗯？”秦江还以为是为他抛下它而不满，“你也想一起听？”

    小精灵愤愤地推搡秦江搁在一旁的手臂。

    微弱的电流流窜过表面皮肤，令胳膊上汗毛直竖。

    人类不自在地捏了捏拳头，指骨泛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有些鼓胀。

    “我才不要听！”

    “你节了我的电，你还教别人也来节我们的电！你一点儿都不改正你的错误，还教坏别人！”

    “坏人类！”

    小精灵冲他呲牙，表情很凶。

    秦江语噎，半晌，缓缓道：“可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啊？”

    “你不可以改邪归正嘛？！你明明是个很友善的人类，怎么非得做这个呢！”小精灵理直气壮。

    “……”

    秦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实话，我觉得我这是个正当行业。”

    “可你节了电我们吃什么呀？我都吃不饱了，经常饿肚子。”小精灵怨愤载道，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不认错的人类。

    “……对，其实关于这点，我有个问题想问。”秦江话说到这儿了，作为职业技术人员的刨根问底习惯也涌现心头，他纳闷道：

    “我是节电，又不是断电。又没拆了那套系统或者让厂子倒闭歇业……”

    “那为什么会不够吃了？你吃的不就是电吗，就……吃啊！”秦江双手一摊。

    厂子又没倒闭，系统仍在运转，电力一直供应。

    你就吃呗。

    关我节电啥事儿？

    小精灵瞠目结舌，“可是……可是，那也不能乱吃啊……会被人类发现的。”

    “什么意思？你是说……”

    “被人类现场逮到你吃电，还是，电力供应不足设备不运转了被人类发现？”

    “你吃电不同情况会闹出的动静很大？还是，你吃电太多会影响到系统正常安全生产了？”

    秦江追问道。

    小精灵努力把自己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知识转述给人类，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清楚，“呃……如果你吃得比较缓比较平稳，长时间都吃比较小的份量，那人类就很难察觉。如果你费些工夫，就是专门只去吃……机器用不到、白白消耗的那些电，那人类就更发现不了了！”

    “为了安全，我们基本上都是趁机器白白消耗的时候偷吃些电嘛！”

    秦江挑了挑眉。

    “也就是说，你是长时间固定少量偷取一点电力，或者趁系统低负荷运转时，偷一点不必要的能耗。”

    这样，即使是每天盯着系统控制界面，实时抄录数据，填写日报台账的现场工作人员，也从数值里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毕竟电流值可是长期稳定地偏低一些，又不是出现什么异常波动数据，他们顶多觉得可能是电机或泵的效率偏低了啊之类的。只要稳定生产，没人关心其他东西。

    后者，更是他们做节能改造时比较侧重考量的地方。

    很少有系统投入生产后会按照设计时的最大值，常年满负荷运行。

    大多数系统可能80%的时间都处于部分负荷运行。

    所以这时，系统很多设备其实可以降低一下功率，也完全是够用的，可以满足生产要求的。

    搞清楚系统末端生产的变化模式或周期，对症下药，在末端生产较少时，智能调控，相应降低系统设备能耗，从而达到节能的效果，给甲方带去节约大额电费的利益。

    非必要损耗越少，节能率越高，节约电费就越多，甲方就更愿意掏钱买他们的节能改造工程服务。

    所以他们做节能减少的能耗，本是小精灵可以放心偷吃不怕被发现的那部分能耗。

    这么一看，人家不愧是电成精了啊，没有专业知识打底，都能找准去吃最低风险的电。

    生存的智慧啊。

    而且……怪不得小家伙怼他，原来它真没抓错人。

    秦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对，我不太懂用人类的话怎么说……但你总结的应该是对的。听着像是一回事儿。”

    小精灵煞有介事，点头认可。

    秦江却不敢再仔细跟它掰扯了。

    他心虚地扒拉鼠标，调出国内工业系统节能改造的发展历史、节能意义啊之类的。

    宣讲技术的PPT前边会铺垫一点，公司宣传页册里也有一些实例应用，技术方案模版前边一堆空话套话里也有一点节能发展历程，国家发改委官网也有些相关政策导向……

    乱七八糟的网页开了一堆。

    秦江看着电脑旁边抱臂而立，等他给个解释的小精灵，难免感到无措。

    让他理理思路。

    怎么才能让小精灵明白，其实节能是行业大势所趋呢？

    小精灵又不是开公司办工厂，对利润和金钱敏感得像闻香油老鼠的甲方大老板们。

    节能是为了省钱，说得高大上一点叫产业化升级，叫推动系统智能化自动化。

    小精灵又不在乎钱。

    与他这个职业达不成共识。

    只有矛盾。

    秦江沉吟半天，终于还是手一摊，示意小精灵直接看电脑。

    “你要不先了解一下人类的工业系统节能改造是干嘛的吧。”

    认识是理解和沟通的前提啊。

    小精灵狐疑地歪着脖子看了看电脑屏幕。

    上面一堆花里胡哨的页面和大片段大片段的黑体方块字。

    不满地撇了撇嘴。

    “看什么？”

    “我又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