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景市,乱雪飞坠,缭雾肆起,蒙了家属楼一圈雾白,坐在远方雪地上的余泞望向那里,总觉得与世隔绝。
其实她才是真的与世隔绝的那个人。今日,她明明是被邻居的女儿陈婷约出来一起和隔壁家属院比她高两个年级的哥哥玩堆雪人的游戏。然而总是余泞格外扫兴,这会儿说不玩就不玩了,陈婷与几个男生玩的不亦乐乎,也没时间顾及到她。
不过余泞也不在意,她总觉得和他们玩缺点什么,就像从前她经常感冒,沈娟只给她药,不给她糖一样。
那时候的余泞坐在雪地里,默默无言地望着南方,想着往南方迁徙的大雁什么时候会再回北方。
她没注意到的是,她身后有人朝她偷袭。那人俯下身体精挑细选地挖了一大团雪,接着塞进兜裤里裹了裹,取出来用手捏捏,然后身体跳跃作一个投篮姿势向她抛来。
“嗷。”雪球丢中脑袋,余泞立刻前栽倒地,额头洇上雪水,意识模糊起来。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恍惚中她听见后面传来几声爽朗地大笑,那人正在和他人炫耀,余泞朦朦胧胧只听见几句,“余泞可真脆弱,跟弱不禁风似的,一碰就倒。”
其中不乏还有女孩声,似乎是陈婷,她也笑得开怀,道:“好厉害啊林鹏,你整的她一动不动了,不会是死了吧。”
原来初中生,就可以开玩笑不知轻重。原来人缘好,真的可以把人像软柿子捏。原来友谊,一切都是假的。
余泞模糊中得出这一结论,身体如灌铅一般沉重。她趴着,站不起来。
可耳畔那股嘲讽嬉弄声如蟒蛇环绕着她,余泞畏惧,便只能咬牙吃力地将重力摆在腿上,搭着地面匍匐而起。
起来的那刻,如释重负。
这时,余泞脑袋里延伸出一个画面。是一个女孩与她的画面。
那女孩叫温蕴,是她小学时的玩伴,住在家属院隔壁的楼层房,她们家与林老爷做邻居,余泞家与林老爷关系熟,于是相互熟络,就认识了。
一年级开学的时候,沈娟工作忙,余泞被她牵着送到了保安室,让李保安带着徐泞去教室。但李保安一头雾水,刚要推辞,这时有一女孩从他身后冒出来。
那是余泞第一次记住温蕴的样子。
其实早在她四岁,温蕴从遥远的梨镇搬过来的时候,余泞听父母谈起,隔壁楼层房搬来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温,夫妻俩育有一个女孩,那女孩模子好,且性格开朗。
余父每夸到温蕴时,最后一句是“比余泞好,性子开朗。”
沈娟每夸到温蕴时,最后一句是“那孩子不生病,不像余泞,一年都要感冒好几次。”
余泞:“……”
五岁的时候,她服药更多了,身体还是瘦弱,性子却犟的一批。有人要她吃药,她偷偷把药倒掉,溜出去看冬景。
结果看到有人在余泞门口嬉笑打闹,这她能忍吗,她自己都要偷偷溜出来玩,别人却能为所欲为在她家门口玩,这不带她,成何体统。
徐泞视线模糊,许是病得不轻,恍惚间,只觉有一女孩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冻梨,并温着声,柔柔地笑:“那个,如果我们打扰到你的话,你不要介意,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玩。”
温蕴或许看余泞脸色不好,以为是生气了吧,还没听她说不介意,就真的带着小伙伴溜了。
一霎雪水,将那娇小身影消没。
如果说那次是余泞离温蕴较近的距离,那这次是近在咫尺,余泞能感觉到温蕴的杏仁眼看着她,一片柔和,只是睫毛微颤,话里的底气不够足,“要不,我带余泞去吧。”
李保安与沈娟相视一笑,嘴里说着温蕴真机灵。
但后来,她们在石头小路走了好久,还绕了半个操场,才找到低年级的教学楼。
路途,余泞问温蕴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温蕴指着她脖颈挂着的学生证,那是她心口的位置。
温蕴再指向自己的学生证,柔声道:“我叫温蕴。温暖的温,底蕴的蕴。我母亲说蕴是含蓄,曾给我取名的时候希望我做一个沉稳安静的女孩,你呢?”
余泞垂眸,盯着学生证,道:“我叫余泞。多余的余,泥泞的泞。”
她刚说完,温蕴倏然凑近,她措不及防往后退两步,却听见温蕴说:“别动。”
余泞真的不动了。许久之后听到温蕴懊恼地说:“我以为,那个字读宁,二声,是安宁的宁。”
余泞兀自退后二步,说:“没事的。”
温蕴说:“我觉得余宁好听点,有多余的安宁的意思,可以志向鸿……鸿鹄。”
尚记得,那时候的温蕴,个子与她平等,梳着低马尾,稚嫩一片,家里的长辈教她几个正面词汇,便在余泞身上用。
余泞觉得,志向鸿鹄不适合她,十分不适合。
所以温蕴是真的拿她当朋友了吧,才会在第二次接触的时候夸她。
温蕴后来和余泞做了一整个小学的朋友,她们一起上下学,中午的时候收拾完东西,会一起去温蕴家吃饭。温蕴是真拿余泞当朋友,好玩的好吃的都不落她,却从不会多过问余泞意见,因为知道她渴望自由。
她携来的伙伴都是和她一样好的人,都是目的相像,为了逃班里任课老师中午布置的课堂作业的人。他们是温暖的、细心的,是玩游戏厉害的,绝不是现在这样背后偷袭、自逞自能,还故作玩笑的人。
不会是现在这样。
余泞的眼泪如晶莹的珠子顺着眼眶两边滑落,心脏隐隐抽痛,但她再没有旁骛身后的嘲笑声,兀自回了家门口。
三年后,余泞已是高一。那些是是非非的友谊均已销声匿迹,她搬家去了嘉南市,去了嘉南一中念书,却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内敛安静的人。
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短头发,荔枝眼,水滴鼻,薄唇,整张脸偏柔和,却有薄山云雾的朦胧,嘴唇不动,让人觉得若即若离,十分陌生。
余泞的性子封闭,或许是件好事。初中时,她谈过一场恋爱,是和一个女生。那女生是班里的小太阳,外称“骄黎”,实则她叫“栗娇”,是班里一个很酷且成绩很好的女孩,她爱和男生玩,为人仗义,喜欢帮助女生。
初三的时候,栗娇给余泞告白,余泞出乎意料她喜欢女生,而栗娇说,她从很早之前就在注意余泞,发现余泞变好看了。
是在黄昏的街巷,路灯闸坏了,忽闪忽灭,有一次栗娇偷偷跟踪她,余泞正巧骑着自行车回家,栗娇便在她身后唤她。天空金灿灿,云朵微移,投下一串竖黄的光线打在旁边发廊的玻璃窗,折射在余泞身上,留下庞大光晕。这时她蓦然回首,脸颊柔和,自带霞光,如荒野里的雏菊,一颦一笑很有生命力。
黑白校服衬不出余泞的好看,她垂眸时阴翳,如枯木瓦雪,没有活力。
但这正好掩盖了她同性恋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