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朔带他去市肆的一家她先前吃过两三次的早点铺子,在街边座择了一处方桌刚坐下,便有小二一甩手巾上前问道,“二位客官,吃点儿什么?”
昭朔转头问熵硕:“这里的羊肉和鸡肉馄饨,牛肉包子,甜糕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
“包子。”他说。
“几个?”昭朔握着自己的手,“像我拳头这么大的。”
“五个。”他说。
昭朔便点了一份鸡肉野菜馄饨,五个包子,一碗蛋花汤。
包子和蛋花汤先端上来,熵硕却不动筷子,静静等待着。
“你先吃。”昭朔说道。
他看看堂内,说道:“你的还没有端上来。”
“没事,包子凉得快,待会儿不好吃了。”昭朔笑笑,试着安抚他别太拘谨,“跟我在这些小节上,不用这么规矩。”
熵硕点点头,拿起筷子。
他吃得很认真,安静无声的,教养极好。昭朔无所事事,在一旁端详他的手,手指很长很好看,骨节间隐着一股内敛的力道。昭朔想起自己昨晚拍桌子时,被他握住双手,他年纪轻轻,掌中却有粗糙的硬茧。
最后她目光落在他左手食指上的那枚焊缀着一只蝴蝶的指环,那蝴蝶栩栩如生,暗光盈动,与他耳骨上钉得那只小蝴蝶很像。昭朔不由又想起,自己去地牢看他时,他也是问起自己脸上的凤蝶面具。
“你很喜欢蝴蝶啊。”昭朔问道。
熵硕被她这么突然一问,怔了一下,随即应道:“嗯。”
“有什么讲究?”
“没有,”他摇摇头,“就是喜欢追着玩儿。”
昭朔想起他扮作小狼崽时,对她买的玩具没什么兴致,倒是很喜欢院中飞来的蝴蝶,常常去追,但又不伤害,很是爱惜。不由觉得有意思,这么个人,居然会有这样的喜好。
她见他吃饭从容有礼,又令人觉得香甜,不禁又想起他小狼崽的模样。那段时日也是这样,即便再饿,吃东西也是乖巧斯文的。她还惊奇一个小狼崽子竟然文雅成这样。
她点的餐食还没端上来,闲等着便觉得有些无聊。这一无聊,见他乖乖吃饭的模样,就想跟他扯扯闲话。
“好不好吃?”她问。
“嗯,”他点点头,面露很诚实的神情回话,“好吃。”
“我听说你们章都王宫的牛肉荷叶水晶包子做的才是最好吃,天下闻名。还有蒸鸡,牛乳糕堪称珍品。”昭朔笑道。
“嗯。”他点点头,唇角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浅笑。
昭朔发现了,这样的闲聊,熵硕一般都只会点点头,或是“嗯”的一声,也不像是应付,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片刻之后,他突然问道:“你没有吃过?”
昭朔怔了怔,他眼底浅浅的一闪即逝的疑惑,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笑着摇摇头。
熵硕没再说什么。
昭朔却有些分神,熵硕之所以会奇怪,是因为以前,章都王宫会向皇庭进贡他们的珍馐佳肴,各色点心。因章都王宫的美食非常有名,父皇会分赏各宫妃嫔及诸位皇子府和公主府,昭朔公主理应是吃过的。
但其实父皇的分赏,从来想不起她。因为她那时不得父皇宠爱,甚至是被父皇憎恶。她本性傲气,别人不给的东西向来也不稀罕,但是要说心底对父皇的冷漠毫无反应,自然是假的。有人说,是因为她宁折不弯的性子被神皇厌恶。有人说,是因为嵘王与她实为父女的传闻……
昭朔一时心里有些犯堵,回过神来,温和却也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那你说说,这里的包子比起你们章都王宫里的如何?”
熵硕顿了顿,回说道:“这里的好吃。”
昭朔笑道:“你是怕说这里的不好吃,我会不高兴吧。”
“不是,”他忙摇摇头,但是沉默片刻后,还是问她,“那你生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她不解。
“就是昨天,”熵硕默默地说,“……那些事。”他自己都说不清具体哪件了,只觉得自己昨晚好似接二连三惹出许多事来,不断地激怒她。
“哦那些,”昭朔点点头,“那些事自然还没过去呢。只是我此刻没想,你这一提,我又想起来了,还是很生气。”她说着,脸色佯装板正起来。
“那我不提了。”熵硕望着她说道,原本见她与自己闲聊,以为她不再生气,没想到她这样说。
他眸光不禁暗了下去,垂下脸,没心思再动筷子。
“但是我问的时候,你是要说的,知道了吗?”昭朔说道。
“嗯。”他应道。
此刻馄饨端了上来,昭朔拿起汤勺,见他还停着筷子,便冲他说道:“快吃吧,先吃饭。”她自己也开动起来。
熵硕看了看她脸色,才低头继续吃。
他将包子吃完,慢慢地喝着蛋花汤。馄饨很烫,昭朔吃得极慢。他便也慢慢喝着,几乎和昭朔同时结束,似乎在有意等她。有时他这礼数真是好到过分了。
待昭朔吃完闲坐小憩,他突然主动说话:“我要去趟驻营,要备些路上用的东西,兵器,还有结实的车辇。”
“嗯,”昭朔点点头,往西绕行,难免要历经险途,“你去吧。”
“我不能与你分开,”他说,“要带你一起去。”
经历昨晚殊善和雪狼族那一遭,今日她确实不能落单。她笑笑:“好,我与你同去。”
二人于市集雇了马车,熵硕对她说:“我坐外面,你有事叫我。”
“好。”昭朔不许他叫自己姐姐,他便就这么直接称呼你,并不敬称公主殿下。昭朔虽然觉得这样有些不舒服,但是并未与他计较,由着他去了。
昭朔坐于车辇中,熵硕与车夫同坐车前。一路疾驰,行至练江驻营。
熵硕亮了腰牌给驻营门卒,带着昭朔进去。
练江驻营的镇西将军薛曜忙出迎与熵硕见礼晤对几句,薛曜欲吩咐摆宴款待,被熵硕制止,“我拿了便走,不吃饭。”说着便去武库挑选兵器。
昭朔本不喜人情往来,看熵硕并未引见,也就懒得与驻将亮明身份,跟在熵硕身边乐得自在。只让熵硕问了镇西将军,确认玮贵妃母族是否真的把守了回骊歌的各处关口。
镇西将军薛曜回说确有其事,各处关口都突然加派了玮贵妃母族的人。他暗等熵硕详说,可熵硕却并不说话了。
武库中兵器林立,凉气森森,熵硕给昭朔搬来一把椅子,她便在一边坐了,打量四周,或者朝门外看着阳光出神。
薛曜早就注意到了昭朔,但是并不认识,感觉熵硕与她相处,默契又有些恭敬,这姑娘身份定然不一般。难道是殊善公主,可是殊善若来此地,定然大摆阵势,岂能毫无声息。而且关于玮贵妃母族的事,也不会问他这个旁人了。
又看这姑娘,虽明艳照人,年纪轻轻,却气势内敛,坐在椅中,娴雅静默,仪态端方,并不似传闻中殊善公主那样的张扬跋扈。不过她眉目间自有一股别样的清冷威仪,令人不敢轻犯。
薛曜试着低声问熵硕:“殿下,这女子是……”
“不告诉你。”熵硕一边翻捡着兵器用物,一边说道。
果然吃了一瘪,薛曜低笑道:“殿下不愿说,该不会是殊善公主?”话是这么问,薛曜知道此人定然不是殊善,他在骊歌时,曾远远见过殊善公主一面,虽看不真切,但是绝不是眼前的女子。
再说,他们这些将领,无战事时也会关注些传闻闲话,殊善公主和熵硕的过结儿,私底下消息也是走得飞快,早已人尽皆知。照熵硕的性子,定然不会和殊善公主公然出行。这小爷性子傲,极其要面子。吃软不吃硬,吃软也要分人分事。不合心意的事,便是软硬不吃,打死不认头。
熵硕果然不高兴了,停下手里的事,回头扫了昭朔一眼,转脸语气很不好地问他:“你哪只眼睛看她像殊善?你见过吗?”
薛曜忙赔礼笑道:“不是殊善公主,自然不是殊善公主,”说着又悄悄端详坐在椅中的女子,口中继续打探,“快告诉末将,究竟是哪位公主?”
“你如何知道就是公主?”熵硕问道。
“末将瞎猜的,”薛曜笑道,心下暗道,有殊善公主这一遭,寻常女子哪敢在你身侧,想到此处,忽地猜到,玮贵妃母族兵马围堵各处关口,难不成堵的就是眼前这人,不然她方才为何叫熵硕跟自己打探,顿时恍然,“难不成是昭朔公主?”
熵硕不说话,薛曜越发确定了,昭朔公主可是有名的铁板似的性子,只有她素来与殊善公主不和,不像其他人或逢迎或远避。如今昭朔又是神皇陛下身边的红人,很是得宠的一位公主。熵硕如今与昭朔走得这么近,莫非是想寻个倚仗?若以她为倚仗,兴许真的能躲过殊善公主这一劫。
“你这都是破烂货,来糊弄我。”熵硕扔下手中的刀戟,“给我拿好的,你的镇宅宝贝给我拿出来!”
“哪有什么镇宅宝贝,殿下说得末将跟财主似的。”薛曜笑道。
“你们这些人跟财主没什么两样,不拿出来,我去公主跟前告你一状。”熵硕说道。
薛曜确定是被自己猜对了,忙道:“镇宅宝贝没有,上好的兵器确有几件,我拿出了,殿下可要为我在公主跟前表功。”
“我不管表功,你自己去表,我只管告状。好东西我认得,你糊弄不了我。”熵硕说道。
薛曜一向知道这小爷脾性,无奈叹笑:“好好,殿下记得末将功劳就是。”说着吩咐军士搬来上等兵器。
熵硕只挑了两只钢爪斩龙鞭。
“只要这个?”薛曜问道。
“嗯,给我一辆坚甲辇,配两只力壮的神兽。”熵硕说道。
薛曜一边吩咐手下照做,一边小心问道:“殿下与公主此行,将欲何往?这副装备,莫不是要和玮贵妃母族的人交手?”
“少问。”熵硕说道,“只管给我将车辇包裹严实,再给我几跟铁锁链,几根长钉,我有用。”
“是。”薛曜忙应道,吩咐手下军士,将坚甲辇外围,又立起数面大盾,用长钉铁链固定,车顶及车门也用大盾加厚了防护。两匹驾车的驺吾神兽,亦穿戴了护身甲及面帘。
熵硕进车中看了看,又命人在车中钉了几个坚固把手,把手上缠绕棉帛。最后竟然命人将几床棉被,围着车辇内壁钉住,舆厢内弄得柔软如棉窝儿一般。昭朔在一旁看着只觉好笑,也不打扰,由着他去布置,他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车辇兵器一应用物备好,熵硕又向薛曜要吃的。
薛曜忙吩咐军士:“好酒好肉备与殿下,肉要细细切好,再装些新做的点心。”
昭朔见薛曜时不时看自己,她并未与薛曜说话,只交代熵硕一句,“我们从哪条路出去,让他们放飞灵禽,告诉我父皇,派人在关口等着接应我们。”
熵硕想了想,冲薛曜说道:“在广夷关口接应。”
“是。”薛曜口中应着,心下却暗惊猜想,广夷关口,他们难不成是要往西走三生道从冥界绕行,太冒险了!
昭朔发现了薛曜神色的惊疑,不由静静地看了几眼薛曜,面色微凝,她本没打算好要说什么,熵硕却注意到了昭朔的脸色,随着昭朔的目光看向薛曜,他冲薛曜说道:“你别乱猜,未必如你所想。若我又听到流言传闻,便是你外泄。”
昭朔没想到不善言谈的熵硕,居然一言便踩准了她心中所虑,道出她心中所想。不由觉得他虽然不善言谈,行事稚嫩莽撞,但是于此类机敏之事,却颇知分寸。
只见薛曜忙躬身一礼:“不敢不敢,末将岂敢妄加揣测。”
昭朔最后才冲薛曜客套两句:“镇西大将军劳心劳力,为我备下此等用物。”
薛曜忙躬身道:“微臣不敢居功,皆是分内之事。惟愿公主平安返回骊歌。”
昭朔并未再与他多言,与熵硕驱车离开练江驻营,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