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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南县志

    那头红月魇是从魔域跑出来的。

    这东西听着名好听,其实是一种巨型人面蜘蛛,八只腿完全伸开有七丈多长,光是站着就有近两丈高。

    魇魔以人的欲念为食,常常趁着夜里主人熟睡之时,隐身偷潜入房内吸食欲念,若欲念不够,则会吸食人的魂魄,最是贪得无厌。

    而被吸食魂魄的人醒来时就会变得六魂无主,与痴傻无异。且它通常会吐出蛛丝编织一张梦魇网将人困在其中,事发时月色往往会变红,因此称为“红月魇”。

    这种魔攻击性不算强,只是难缠,加上又会隐身,对缺了第八识的他来说得费一些功夫。而且魔域出来的东西天生对神格敏感,嵇山只能敛去神息静静蹲守。

    为了引这魔物现身,他在那处村落待了半月有余。

    滑怀当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只能添枝加叶地和犬生说道一番先堵上他的嘴。

    犬生跟在滑怀身后跟条小尾巴似的,“师兄师兄”的叫着问东问西,滑怀颇有耐心,也不嫌他烦,问一说一,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嵇山旁边走着。

    嵇山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也跟了个小尾巴,那个少女。

    那孩子正跟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玩,蹦跳了几步,见他回头,又突然安静下来,一步一步老老实实地走着。

    他记得这孩子叫扶汀,与滑怀和犬生都不同。

    遇见滑怀时,嵇山正在山腰修补结界,忽听见草丛里有声响,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个浑身带血的人,还那样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而已。

    就这样,他把奄奄一息的滑怀带回鹊山,此后滑怀就拜了他为师。

    犬生并非人族,本为山上一银瓶树内的树生胎。

    一日,山中伐户不小心错砍了银瓶树,犬生落地化形,化成了一浑身生着白毛、半人半狲的生物。

    因着犬生那时灵智未开,不会说话,饿了只晓得吃,渴了只晓得喝,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山上的东西吃完了就下山去村户家里摸吃的,吓坏了不少人。

    他应百姓香火前去查看时才发现,这是招摇山灵物“狌狌”。

    他也是个懒人,这灵物刚来时无名无姓,他索性就拆了“狌”字,名为“犬生”。

    要说滑怀和犬生都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被嵇山捡回山上的,那扶汀则是被她三叔送上山的。

    那一日,嵇山感应到有生人破了结界,他匆匆撕开一条空间裂缝到达结界破裂处,却见一七旬老翁手臂淌血,面前一头虎视眈眈的山君正缓缓靠近,正要吞他入腹。

    那山君一见嵇山立马调头就跑了。

    山神大人玄南君,就是毫无灵性的野兽也要忌惮三分。

    老翁见到他,立刻回身拨开草丛,从里面拽出一个被绑缚手脚,以布封口,满脸泪痕的少女,那少女便是扶汀。

    老翁膝行着过来,求他救他的孩子一命。

    这老翁姓冯,是山下一猎户,相识人只称他冯三叔。

    扶汀是三叔的养女,是他从水洲边抱来的孩子。

    那时三叔总以为是谁家丢了孩子,日后还会再要回去,于是不敢给她冠姓,捡她那日,她扶水汀而坐,不哭也不闹,人又生得漂亮乖巧,跟个小精灵似的,于是给她起名“扶汀”。

    三叔喜欢得不行,也许是太过溺爱,养得她无法无天,扶汀长到十六岁时竟失手打死了山下的衙役,官老爷派人一路追过来,一定要她杀人偿命。

    嵇山听到这皱起眉,杀过人的小孩,他不想留。

    三叔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哀求,坚称扶汀是失手杀了人,他愿意一命换一命,替扶汀去县衙自首,只求山神大人能将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带回神山。

    时年官场黑暗,士商勾结,冤案层出不穷,枉死的人多得数不过来,这些嵇山早有耳闻,但他无法过多插手人间事。

    最后他默了良久,终是上前探了那少女的灵,是干净的。

    他探过滑怀的灵,也探过犬生的,无一例外,都是干净纯粹的魂魄。但是这种触探魂魄的法子也并非万全之策,若被探者意志力强大,可以将自己的恶行过往隐藏起来,他也有可能探不出。

    不过要藏,也不可能藏一辈子。

    临走时,他和冯三叔说∶“若她再杀人,不管是不是失手,我都会杀了她。杀人偿命,天理循环。”

    不知是不是他那天的语气太严厉了,扶汀被他带上山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可能是被吓着了。

    她只和滑怀能说上几句,因为滑怀这人实在儒雅随和,很有大师兄风范。

    滑怀和犬生都已行过拜师礼,已是他门下弟子。

    但扶汀上山那日,他正准备下山捉红月魇,没时间管拜师这事,所以就耽搁了。

    他看见滑怀放慢几步,在和扶汀说着什么。

    那少女依旧阴郁,连声音都是闷的,答话也是惜字如金,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

    滑怀小声道∶“你放心,师尊不会不管你三叔的,师尊临走那日交代我去凌霄梦布下结界,只要你三叔不出来,别人进去也发现不了他。”

    扶汀似乎不相信,问∶“这是嵇山说的?”

    滑怀叱道∶“没大没小,怎么能直呼师尊名号!”

    扶汀顿了顿,正待开口,就见他走了过来。

    她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喊了声∶“玄南君。”

    滑怀∶“叫什么玄南君,叫师尊。”说着往前推了她一下,“叫啊。”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是个倔驴脾气,天边的余晖打在这倔驴脸颊,映出秀美绝伦的侧脸,白瓷瓷的,吹弹可破。

    他在梦里恍惚记起,宋好音小时候也是这样不爱说话,性格沉闷,明明是最活泼明媚的年纪,她却总显得比同龄人阴郁,每次都要人来回问许多遍,才慢腾腾地答话。

    他把宋好音从福利院里接出来,养了几年后,她才逐渐开朗起来,敢说话,也敢笑,敢在大家面前表露情绪了。

    但在此刻的梦里,他没想着少女能答他的话。

    于是他只是笑笑,抬头时眼里映着熠熠晖光,天边的赤色晚霞投照在般若顶上,金色琉璃顶反射出耀目的光。

    “此生万难,不过阿难。”他在心里默念。

    他转过身,踏着满地落日霞光朝山顶走去,蓦地,身后有人脆生生叫道∶“师父!”

    他诧异地一挑眉,正准备回头,梦醒了。

    ·

    嵇山忽地睁开眼,梦里重重皆如过眼云烟,片片碎碎地在脑海中消散,耳旁只剩下那一声脆生生的“师父”,余音绕耳,久久不散。

    他看看窗外,外面黑洞洞的,应该还不到五点。

    心突然地跳得很快,他有些不安,于是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去看看宋好音。

    才走到门口,就见管家端着手机慌慌张张从楼梯跑上来,大惊失色道∶“嵇总,小姐她……她、她、她在直播间跟人打起来了!”

    ???

    打起来了?在直播间?她这个点不应该在床上睡觉吗?

    管家哆哆嗦嗦地把手机递上去,咽了口吐沫,“嵇总您……您看……”

    嵇山拿过来一看,画面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清什么,宋好音凄厉抓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我说最后一遍,把直播关了!!”

    接着里面传来“啪”一声响亮的耳光,伴随着一个男人沉闷的哀嚎。

    那男声倒吸着冷气∶“亏你还警察,有警察这么打人的吗,这属于知法犯法……”

    嵇山眼角禁不住抽了抽,是刘若愚的声音。

    管家简直都没眼看,虽然本来也看不清。

    天知道兢兢业业了一天的管家,晚上刚躺下,打算看个美女摇花手开启美梦时刻,没想到点开就看见黑乎乎一片。

    他还纳闷这是什么直播,看都看不清的还进了推荐页,结果就听见自家小姐的声音几乎喊劈麦克风。

    嵇山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直播排行晋升得很快,大有奔进本市前三的势头,下方评论区已经沦陷,骂声此起彼伏。

    【一生挚爱修驴蹄子∶天,你们听见了吗,他说她是警察,现在警察都要进直播间探险卖艺了?】

    【不爱钓鱼就爱咬钩∶这年头还能碰上cos警察的,小情侣太有节目了,熄灯倒头就睡。】

    【裴擒虎三碗不过岗∶不是吧不是吧,那女的好像真是警察,看她刚刚那手擒拿挺正宗,像专门练过。】

    【是啵啵舔狗∶刚送了火箭等着看古庙探险,两人转头打起来了,还探不探了给个准话,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肖肖爱笑∶同上,如果我有罪请让法院给我传票,而不是让我在这里看癫公癫婆互掐,退我保时捷抖币!】

    ……

    嵇山紧紧注视着画面,忽然低头贴耳在麦克风上,听了还没五秒,画面突然消失,屏幕中央只留下一排小字∶抱歉噢,内容涉嫌违规,正在整改中……

    这场闹剧终于让人给举报了。

    ·

    三分钟前,市局副支队办公室。

    刘能的嗓子都快喊劈了,实木桌子“哐哐”拍得震天响。

    “宋好音是不是疯了?!找着现场不上报,开直播?!她不想干了就赶紧滚蛋!公然违反纪律泄密,甭管她有什么背景,抓回来就给处分!双规!双开!!”

    刘能一回头抓来苏浩,“处理好了吗?!”

    苏浩点头如小鸡琢米,颤颤巍巍举着手机示意∶“信息处理部一联系上后台就让封了,您……您看……”

    屏幕已经是一片灰。

    刘能吼得脸红脖子粗,一挥手撒开苏浩,“让技侦定位刚刚直播IP,二组抽一队去逮人。还有直播回放,都给我发来!”

    苏浩迟疑了一下,嗫嚅着问∶“那嵇顾问那边……要不要告诉他?”

    “告诉什么?”刘能瞪着眼,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嵇顾问是你爹啊!成天嵇顾问长嵇顾问短的,你不知道他是涉案人家属应该申请回避?!你跟宋好音一样疯了是不?!”

    “知道了知道了,刘副!”苏浩赶紧点头,脚打后脑勺地跑了。

    刘能的破铜嗓再度敲锣打鼓起来∶“刘副叫谁呢?!叫刘副支队!跟谁俩呢,没大没小的!”

    ·

    乾华府。

    管家嘚嘚瑟瑟地低声喃喃∶“嵇总……怎么……”

    嵇山盯着被举报下架的屏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有些吓人。

    “有浪声。”嵇山说,“能听见海浪声,说明他们在靠海的位置,刚刚视频里宋好音身后,对着窗口的位置,地面有反光,应该下雨了。”

    他抬头看看窗外,外面地上却干干的,这里没下雨。

    现在天还没亮,她跑不了多远,直播排行榜也把她归类在宜州市,说明她还没出市。

    市内,下雨,有海浪声,大概率是在山上。

    直播评论区不停刷屏的“古庙探险”字眼,将这一范围又算小了数倍。

    宜州市三面环海,西南两面环山,他蓦地想到西山公墓山洞里那批傀。

    不会太远。

    嵇山回房抓起手机,随便扯了件薄大衣就往楼下走,同时语速极快地交代管家∶“西边沿海山上的庙不超过五座,现在给陈助打电话,十分钟以内我要知道宋好音的准确位置。”

    管家还没反应过来,怔愣几秒后忙不迭地点头,手指尽量抻直按下拨号键。

    嵇山刚走到楼下,突然想起什么,又返身一步三阶地跨步上楼进了书房,在昭阳全无知觉时,一把将他扔进外衣侧兜里,迅速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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