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温别心里有人,计伏成整个人都很扭拧,他不想放弃温别,可实在无从下手。
于是更频繁地埋头刷IOI试题。
可能是窗外的暴雨掩饰了时间,等他抬眼,早已过了本该和温别错开回寝的时间。
“一起走吗?”
温别正在收书,扭头问他。
计伏成没说话,只是冒昧地盯着温别看,眼前温润的女孩,还是那么平静,那么璀璨。
碰上计伏成的冷脸,温别有些急遽,又说,“我没带伞,所以……”
“嗯。”计伏成截断了她的话。
冷雨潇潇而下,计伏成湿着半边肩膀,把手中的伞倾斜。时隔几个月再次同行,他不再窝囊地紧张,反倒是珍惜,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手背上方突然传来热度,计伏成猛地停步,暴雨打在雨伞上的轰鸣在耳边炸开。
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他呼吸一滞。
伞面被轻轻推正,“歪了。”
温别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不用这样。”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模糊的灯光上,睫毛沾着细碎水珠:“我们可以平着撑伞。”
计伏成握伞的指节发白。
他们继续走,肩膀各湿半边,雨越来越大,下水道的清水顺着斜坡下涌,湿了裤脚。
“我不理解为什么男女相处就会谈恋爱。”温别突然说,清灵的嗓音在暴雨中也格外清晰,“找到一个灵魂契合的朋友都需要反复确认,为什么会发展成男女朋友?”
伞柄上还余留她的指温,计伏成却觉得浑身发冷,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
他说,“不一样的。一见钟情你无法控制,但友情的细水长流可以把握;情有独钟可以克制,而朋友可以毫无保留;朋友可以就在那,你累了去靠一靠,可爱人不一样,错过了就是错过。”
温别沉默了会儿,说,“七岁那年春天,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每天清晨六点半,她都会站在漆黑村口等我。村里人都说她妈妈会放蛊,我妈也不允许我和她来往。我第一次顶撞,但失败了,所以妥协。可她依然每天准时出现,隔着十步距离,默默陪我走完上学放学路。一个星期后,我们重新在路口相见。”
说着简椿的温别,眼里有散不完的光彩。
“五年过去,村里风气好了很多,父母接受了我们的关系,我们如愿考进县中学。”她的声音忽然轻下来,“但她中途转回了镇中学,我没挽留......现在想想,其实我们都后悔了。”
说完,温别不再说话。
他们走到宿舍门口,大门即将关闭。
或许是第一次向别人袒露心声,温别有些不安,但她还是故作淡定,“谢谢你的伞——”
“我知道。”计伏成直直看着她,赤忱而真诚,“但我不在乎。”
他知道温别心中已经有人占去一席之地,但他不在乎,他还是要争取。
他喜欢温别,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他们又回到之前的相处模式,课间一起看杂志,偶尔小聊,但也仅于此。
计伏成以为,他的暗恋会这样持续到毕业那天,殊不知会考的到来打乱了一切。
银杏新叶初绽,嫩绿的扇形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韫风市的会考来了。
韫风一中的在本校考,其生源学校壤纳二中和全市排行靠后的宏明私校来插班。
一中不允许使用手机,哪怕这两所学校有认识的人,也不可能提前相约。
能不能碰面,完全靠当天的运气。
当天清晨,校园大道的银杏都浸在淡金色的雾霭里。学生们匆匆而过,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早落的叶子,打着旋儿黏在潮湿的校服后背上。
卞博说可以穿私服,也可以穿校服,但大家都不约而同穿的校服,外套也穿上了。
四月的天阴沉沉的,冷风不时灌进来。
计伏成和项呇衍在七楼考场,温别也在,只是在拐角对面廊道。
很多韫风一中的都到了,趴在走廊上精神焕发。不久,外校学生大巴抵达校门口,蜂拥进入校道。
韫风一中的学生们都沉默了。
一眼放去,感觉进来的不是高中生,而是校外人士。明明春风还凉,女生们却穿着超短裤,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波浪卷、黑长直、精致的妆容……
男生则头顶五颜六色,身穿T恤和破洞裤。
很时尚。
或许平时的韫风一中学生会这么说,但现在实难苟同,只是良好的素质没让他们说出任何不妥的话。
就像卞博说的,“你穿着韫风一中的校服,代表的就是韫风一中的形象。”
韫风一中的学生一沉默,对方的聒噪就越发突兀,好像他们才是主人。
计伏成一眼就看见了简椿,穿着明艳招摇,和上次几个女生有说有笑进入教学楼。
温别也看见她了,脸上更多是落寞。一旁的展莜跟她说了什么,她才笑笑。
什么世面都见过,其实内心纯爱小奶狗的顾青蔼哀嚎,“这是外来物种入侵吗?!”
他意志坚刚,喜欢揭穿浅薄蒙昧。
项呇衍笑骂,“怂货!平时不是喜欢看美女直播吗?”
“那能一样吗!隔着屏幕是一回事,骨碌碌杵眼前你不怕?!而且她们不是美女啊,是高中生!”
项呇衍揶揄:“没想到你竟然是纯爱男高。”
德行被严重怀疑,顾青蔼提声,“我当然是!”
顾青蔼这人就一毛病,脾气偶尔冷硬,但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宽厚、真诚和率性。
一层,两层……
几分钟后,终于每层楼都有外校生穿梭。
好巧不巧,简椿和计伏成一个考场。
女生们的目光是炙热且放肆的,连平日玩世不恭的项呇衍都有些够呛。
“伏啊,你说要是被老孟知道,他会不会已经提着菜刀赶过来?”
孟时枢提菜刀?
计伏成还没个表情,顾青蔼就在一旁笑得快裂开,“老孟管你这么严?”
顾青蔼还不知道两人的关系,继续嚷,“看来传言说的没错,你还真是他养大的。”
项呇衍朝他咧嘴,下一秒掐住他的痒痒肉,顾青蔼瞬间笑得像个孙子。
吵得头疼,计伏成沉了一声,“别闹了。”
两人这才罢休。
会考结束时太阳已冲破云层,春风也暖了不少。
计伏成刚走出考场,就被身后一个甜腻的声音叫住,转身就见一个身穿短裙的女生,裙摆短到大腿根部,指甲上镶着夸张的水钻。
而女生的身边站着简椿,没什么过多神色,只像是来给朋友站台。
烈焰红唇启合两下:“同学,能加个微信吗?”
计伏成既没有皱眉,也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平淡地扫了女生一眼,像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项呇衍单手插兜倚在一旁看戏,他可太喜欢看计伏成被女生搭讪了。如果哪天能有哪个女生能让铁树开花,应该非常有趣。
眼前的冰冷帅哥和笑得轻佻明朗的帅哥不发一言,饶是经验丰富的搭讪者也会变得窘迫。
女生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朋友喜欢你,或许可以给个机会吗?”
一旁的简椿说话了,从容淡定,却又莫名妩媚。
计伏成的眼神冰冷得近乎锋利。
项呇衍发现铁树今天不会开花,百无聊赖地上前,“抱歉同学,我们韫风一中不让带手机,而且学习最重要!”
“学习”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饶是简椿也听出了讽刺,但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是退让,又递出一张纸条,“这是我朋友的微信号。”
一副不收下就要僵持到底的架势。
计伏成自上而下扫过那张纸条,眼神又淡又空,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这样的审视,像是高高在上的人审视地位低下者,让你无从遁形,也让你知道高攀不起。
简椿的沉稳终于在这样的审视下裂出缝,可某种心理在作祟,越是得不到,她就越想攥住。
她收回手,提议道,“那么可以带我们逛逛吗?很想看看韫风一中——”
“简椿!”温别是跑过来的,气都没喘匀,脸上满是慌乱,乱得整个人都散了。
计伏成看着她,眼神更冷了,是怕自己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吗?
温别把简椿往后扯,自己上前,对计伏成说,“对不起。”
计伏成低声说了声“没事”就转身走了。
项呇衍怔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家铁树早就开花了啊?!
忙上前勾住人脖子,哥俩好的叽叽喳喳,“伏,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你要不要听?”
“放。”计伏成冷冷一句。
项呇衍老实,但兴奋劲忍都忍不住,继续叽里呱啦。
会考结束,下午需要自习,自习前需要把桌椅和书本归位。顾青蔼充当大力士,和何培蕾比谁能从廊道搬进的书多,被帮助的学生在一旁笑看。
项呇衍则暂时当个班草,安安静静靠在走廊,脸上笑意轻佻明媚。
“在这当雕塑呢?”
卞博背着手走来,“纪律”二字十分明显。
项呇衍立时笑出花来,“老师,我这是为我兄弟的幸福保驾护航呢?”
卞博看他沾沾自喜的傻样,骂也骂不出来,只好撂下一句,“该自习自习。”
“保证完成任务!”一个标准的军礼。
眼神又落在天台方向。
天台上,计伏成和温别相对站着,他不知道温别为什么要约他。
“对不起。”
她再次说出这句话。
计伏成冷峭的眉梢隐皱,“为什么?”
“我朋友做了不该做的,做了你不喜欢的事。”
温别有些窘迫,这让计伏成更加烦躁,沉声,“她只是做了该做的。”
温别一怔。
计伏成不打算就此结束,直言,“就算你是百合,我也不在乎。温别,我不在乎。”
温别猛地抬眼,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神情就像那天年级大会教导主任训诫男的喜欢男的一样,充满懵懂与好奇。
计伏成也是一愣。
“百合,是什么?”温别沉默了半晌,像探究一个严肃课题一样发问。
计伏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梗着脖子说得再大白话一点,“就是,女的喜欢女的。”
“啊?!”温别的表情变得丰富,然后笑了,“我不歧视同性恋,但还是挺在意被别人这么误会的。”
计伏成瞬间变成了公堂下的犯人,他诚挚道,“对不起。”
也长舒了一口气。
温别不再说话,面色又如往常一样平静,春风撩起她的发,嗓音泠泠道,“小椿要去打工了。”
“没人逼她,是她自己的选择。在镇中学,她被同化了,而我没有去感化她。连刚才她说要走,我都说不出什么话,就像当初她退学我没有一句挽留一样……简椿,就像我家后山的椿芽一样,有人思之如狂,有人闻之而逃。我和她在春天相遇、春天相交、春天相别。”
她的眼神哀润悲伤,抬眼看着计伏成时却笑了,温婉又忍韧,“计伏成,我生来就是要告别的。我追求最纯粹、最美好的友谊,到头来却一个都留不住,更何况爱呢?”
计伏成上前一步,视线好像要洞穿她,“两年了,我喜欢你,喜欢了两年。哪怕看到了完整的你,我还是放不下……温别,你很擅长,你明明最擅长怎么留住一个人。”
温别眼眶泛红,“你知道土坯房吗?我家就是。你非得和我在一起干什么呢?我不可能带你去我家玩,也不可能跟你出去吃东西、去KTV,给你买礼物……我每周末都喜欢去书店,每个书店都去,但我从来不买,就喜欢看,然后记在脑子里,像个小偷一样……计伏成,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我也融入不了你的圈子。”
花着家里的钱,还是没什么钱的家里,这么拮据,为什么还要谈着需要物质和金钱往来的恋爱呢?
“我不适合谈恋爱。”
她把最难堪的,深藏于心的话都说出来了,泪水从那双好看的眼滑落。
哭泣的温别是无声的。
计伏成瞳孔微颤。
他抬手,指节悬在泪痕旁却不敢触碰,最终攥成拳垂在身侧,莽撞又赤忱,“爱不是非得给予,而是心疼。温别,你明明心疼我了,所以才没有像讨厌楚超那样讨厌我。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会送你什么,我们就满心满眼都是彼此,这样可以吗?我会陪你去书店,但不是小偷,明明是知识自己闯入我们的大脑,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嗓音微微发着颤,“我相信喜欢具有唯一性,我只喜欢你。”
向喜欢的人告白,优秀如计伏成,也是会颤抖的,慌不择路的,想挣扎着负隅顽抗的。
“温别,我不甘心,你就不能……再心疼心疼我吗?”
时光在沉默中凝固。
温别望进他的眼,明明应该转身离开的,应该继续坚持自我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计伏成开始占据她所有心神。
是砸向李郧泽的篮球,是那句“韫风一中非常合适”,还是开学典礼上他的柔韧嗓音?
还是说,是更久之前,中考走廊上自己鬼斧神差借出的橡皮?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以前,自己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和他同频共振过那么多次。
温别指尖发颤,胸口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计伏成……你不要后悔。”
计伏成的眼泪倏地滚落,胸膛急遽起伏,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激越。
温别上前环住颤抖的人:“爱是绝对忠诚。”
指尖轻轻抓住他背后的校服,“我会满心满眼都是你。所以计伏成,你不要后悔……”
计伏成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彻底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顶,喉间溢出压抑多年的哽咽。
那年夏天吹来的风,终于让他那肆意的,慌不择路的,不需要任何条件和理由的喜欢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