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划破的你赔钱,和我无关。”一开始是有点惊讶,但她一想,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让人动手的价值,就马上冷静了。
对面画师扯开白布,见到她的反应,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那画师声音很清脆,大概十多岁的样子,比阳均还矮一个头。
他解释道:“我想如果用语言难以描述的话,不如你画给我看看。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她两个都不想选。
“你就在那里,我在这边画给你看。”阳均快速跑回桌边简单画了一个正方体、球体、多面棱柱和多面棱锥的透视,以及平行透视和成角透视的案例,给他粗略讲了讲。
他还想再问,阳均伸手制止了他。
“不行。刚才光我讲了,我也想听听你对绘画的看法。”
“能有什么看法?我天生就会画画,就像鱼生来就会游泳一样。”明明他语气并不傲慢,可阳均确实读出来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
听到这话阳均就忍不住要反驳了:“你天生会画画,为什么还要找我问绘画的技巧?你固然天赋超出常人,可也需辅以一定的技巧吧。你这么多年学习画画,难道没有学过别人一分一毫的技巧与理念?”
“你反驳我,是因为你画画不是如此?原来如此,是一个没有天赋普通人吗?”他表情疑惑,问出问题的神情也很认真。
既然他不讲道理,阳均也不讲。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是没有眼睛吧?能画出一个物体所有方位的不同形态,怎么不算是天赋?能把一个物体画得栩栩如生,怎么不算天赋?你要哪样的天赋,我都和你说道说道。”
天赋是没有的,造就了现在的她的,是勤奋努力。但是,对面都这样说了,不蒸馒头争口气呀。
他语气淡淡,甚至笑了一下:“你根本不明白,我天生想画什么就能画出什么,我不需要明白所谓的技巧,都能画出来。你说的阴影也好,透视也好,只要见过,我就能画出来。”
这倒让阳均有些疑惑,照他这个说法,他的天赋在把握物体的形与色上,根本和他那绮丽又古典的用色风格搭不上边。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但丹青一道,并非仅仅如此。我见过你的画,有些山水并不是现实中的颜色,这也是你的天赋吗?”
“……不是。是一位故人教给我的。”他语调瞬间变得低沉,隔着帘子,阳均几乎能想象出他低垂眉眼的样子。
见他收敛了,阳均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
“你确实画得好,有骄傲的资本。那么,现在可以说一说吗,你为什么会这样用色?我感觉你用色有时候很奇怪,很出乎意料。你作画时在想什么?”
“你看看这幅,我同你讲讲它吧。”他将一卷纸递给阳均。
聊了这么一会儿,阳均感觉他也确实没有恶意,就接过来,一手掀起帘子看了起来。
画的是一幅简单的花鸟图。湖蓝底色,洁白玉兰,轻啭黄鹂。
和她以前见过的一副现代国画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这一幅不重刻画玉兰的清丽脱俗,反而隐隐有几分盛极而衰的颓败。明明是开得最盛的姿态,花瓣边沿却已经泛黄。
奇怪的是,有些花瓣泛红,是那种鲜血在水中晕开一样的,像脉络一样生长、如烟雾一般飘散的形状。
画面被大体呈“一”字排列的玉兰枝桠斜分,枝条下探,却画得像长剑劈砍。
很精致典雅的工笔画,但也仅止于此了,阳均没看出来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如果非要说的话,画中奇怪的反差与矛盾感也算,既锋锐又衰老,既明丽又浑浊。但这些都被画家圆润柔和的笔触揉在一起,显得和谐,并不冲突。
似乎是预想到阳均的疑惑,他笑道:“是不是看不出什么?如果是你画这幅画,你打算怎么画?”
阳均琢磨了一下,画里的元素太单一,如果是自己的话,可能还需要添加一些元素,比如人和山水。最简单的就是人,适合当前场景的人物能让整个画面生动起来。
但是,如果就画里的这几个元素进行作画,她很难超过这幅画。
在她思考期间,好像有人喊那个画师,他转身去说了几句话。
再看手中这幅画,设色典雅大方,没有他以往风格中的秾艳之感——她之前见过他两幅画,一幅是青绿山水,一幅是湖中夕阳。
青绿山水,是仿前人作画,纯粹是炫技之作。
湖中夕阳那一幅,真是“残阳如血”的真实写照,那样肃杀萧瑟的场景,观来却有入梦之感。当目光抽离时,只觉好像做了一场梦,天旋地转、踌躇难行。
阳均把画递还给他。“很细致,着色典雅。”他没有接。
画师回答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上色,这就是我的答案。当我看到盛放的玉兰时,我也看到了它的枝叶像一把剑一样朝我袭来,还看到了它开过后枯败腐朽的模样。它背后的天空像一片沉寂幽深的水,而不像是透明的天。很奇怪是吗,但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
他眼中的世界,有攻击性、枯败腐朽、沉郁幽暗。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为什么会这样看待世界,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
阳均细看他的神情,没有悲伤难过,反而有些沉醉痴迷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古代的画家也这么有艺术个性吗?
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天生如此,还是有人如此教你?”他之前说有人教他上色,但阳均并不确定。
画师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越界了。”
行吧,还有空注意这种细枝末节,看来人还是清醒的。“好吧,抱歉。”阳均想了想,这种能力还挺有意思的,能看到另一个世界,虽然可能有些危险。
“那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他看到的世界连玉兰花都有攻击性,那人又是什么样的呢?阳均有点好奇。
“头上簪荷花,手中执折柳。”
这不就是她那幅《赠折柳》的内容吗?阳均有点失望,那副画并不是照自己所作,这未免太不准了吧。阳均怀疑他没有认真作答。
却又听画师说出了下一句:“腰间藏利剑,话里掩机锋。”他笑着看向她。
嗯,其实好像是有点准。
阳均问他:“那在你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刺客咯?”
他没有正面回答阳均的问题:“身怀利器,不一定是为了伤人。我叫韩喜,双喜临门的喜。你的名字是?”
阳均思索片刻答道:“你可以叫我惜君。萍水相逢,也不必互道名姓的。”
“你的画,收好。”阳均把画递给他。韩喜沉默了一下把画拿回去了。
也聊了好一会儿了,通知结果的人还没来,阳均心里有些疑惑。“我去看看,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人来通知结果。至于剩下更深入和详细的技巧与理论,如果下次见面你还有兴趣了解的话,我们再一起交流吧。那就这样,再见。”
阳均挥手道别。
韩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阳均收好桌上用过的纸,从进来的屏风处出去,正碰上收画的人,他语调似喜似悲,向阳均贺道:“恭喜。姑娘你赢了。”
这么巧,她刚说来看看就到了?阳均更倾向于他之前就到了,一直在屏风外等待。这?是谁让他这么做的?
至于赢的结果,如果韩喜来请教她时,她还只有七八成把握,那么在韩喜离开了一会,回来时话语更加直白、锋锐时,她就有隐隐约约的预感了。
报信的人隔着白帘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脸上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又赢了一次。
“谢谢。”
阳均抬脚就要走,却听到他说:“等等,姑娘莫急,我家少爷想见你。”
“嗯?是谁?”除了许明承,她不记得自己还认识哪个少爷。
“我家少爷姓韩,单名一个韦字。”
啊,真是晦气。
不过,在她意料之中。前面几次选项说得很清楚了,韩韦爱画,尤其喜爱仕女图。这次作画又正好是这个题目,他看了她的画,一定会来找她的。
【知道你不会答应了,不过惯例如此,选吧:答应他的求和or不去】
可是,她凭什么要去见他呢?
阳均摇摇头拒绝:“抱歉,有事请问我家少爷,小女子不会私下会见别家生人。”
她说完就走,不给那人一点说话的机会。
见那个人想追上来,阳均转过弯,一闪身避到了一扇银杏叶屏风后面。
没想到,屏风后有人。
是许二姑娘。阳均虽然没看清她的脸,但认得她的手。
她和许明承的眉眼最像,清凌凌的像溪水一样,仿佛能一眼看到底。
许二姑娘惊诧地看着闯进来的阳均,往后退了一步。她一身石青色衣裙如水波般摇动,复又归于平静。
阳均朝她行礼:“抱歉,见过二姑娘。”
许二姑娘看着她,微笑道:“你——”
这时外面那人的声音响起:“二小姐,在——”不知道是谁阻止了他,几句话引他离开了。许二姑娘不经意看了外面一眼。
阳均结合现在的情况,觉得自己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了。
如果外面那人不是许二姑娘的人,他对她的称呼应该是许二小姐,而不是二小姐。人与人的关系体现在很多方面,包括称呼。
许二姑娘面不改色地接上了未说完的话:“看起来很眼生,是新来的?”
阳均点点头道是。她心中有所明悟,说不定佩兰来追自己时,看到了二姑娘的某个重要仆从。
“方才见过你的画,我觉得你在小弟身边倒是有些屈才了,到我这里替我做事如何?”
阳均没有从她的邀请中感受到恶意,于是直截了当地问:“敢问姑娘是做何事?”
许二姑娘笑了笑:“你就不怕我是想试试你对主人有无忠心?”
在马车旁听过她与许明承的对话后,阳均大概能感知到许二姑娘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她选择实话实说:“姑娘你心明眼亮,自然也能看得清楚小人一片真心,何须试探呢?”
许二姑娘走近来,觉得身高不合适,又慢慢退了回去。“那红玉珊瑚,你是为我求的?”
“有一部分是为姑娘,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试试画技是否退步。”
“你说话挺坦诚。那我也和你开诚布公,我手下有几家书局,你想法新奇,画图快,画的质量也不错,可愿意到那里做事?薪酬月结,一两银子,如果做得好,薪酬可以再议。”
【啊啊啊,正经工作终于来了!给你留足了余地,不要再叛逆了哦:矜持一下再答应or直接答应】
虽然你这个余地有点小,不过好在我也确实想要这份工作,就不和你争论了。
“薪酬?你知道——”许二姑娘打断了她的话:“对,我知道。你行事这么不规矩,我刚来便知道了你做的事,所以叫人去查了查。你也不必担心,虽然有些出格,但我不在意。只要替我做事,我只关注你的画。”
这算是威胁吗?或许算不上,顺势而为的施压与安抚罢了。
阳均面露犹豫,问:“可以先去看看再做决定吗?”
许二姑娘挑了挑眉:“你想好了?确定是这个回答?”
“姑娘你大概误会了,我这并不是委婉的拒绝。是真的在向你请求,让我去看看你的书局。要在那里做事,总该让我看看做事的环境和相关的书,还有同事吧?另外,真的很感谢姑娘给我这个机会。其余的话,我们到时候再说好吗?”
大概是看她话说得太周全,以为她仍有疑虑,许二姑娘叹了口气,道:“我再说你不必怕我,你大概也是不信的。算了,你先回去吧。识文,送她离开。”
她确实有答应的想法,不过连商品都要待价而沽,她找工作磨蹭一下怎么了。
人家都让自己走了,阳均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只点了点头,道了声再见,她便跟着识文的脚步离开了。
刚才话明明没有说完,便让自己离开,阳均猜是让识文在路上与自己说清楚。
果然,阳均问:“姑娘可有交代什么事?”识文便与她说了其中一家书局的事。
它名为恒月,主要售卖才子佳人类的话本,故事内容一般,原本是不愁卖的。但后来有人与她做竞品,还请了画师为书作插画,恒月书的销量就下来了。
恒月也请了画师,但只能做到不亏本,钱是赚不到多少的。
阳均能感受到她在有意卖惨,但愿意说实话其实也还好。
阳均本来想说,话本不卷内容卷画工是有毛病吧,但是考虑到读书人都往科举路上钻,不读书的人又很少有写话本的能力与时间,能做到内容一般也还勉强可以。她就没有将吐槽说出口。
关于恒月目前的困境,她唯一的建议是卷内容。收纳新类型与钻研旧类型并重。卷画工在这个时候是很难有出路的,画得得多好看才能让人舍本逐末只为了画买一本内容一般的书啊?
如果想走捷径,也有方法。
关于这个,她有一个想法——请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来写书,落榜的亦可,择选文笔好的、描写有故事感的,为他打造一本书,造势造星。只有有利可图,才能吸引更多人来到这个行业,书局才能吸纳更多优质人才。
女孩子也不是不行,但这个时间,很少有读得万卷书又行得万里路的女性。有这样的自由,人家做什么不好,要来写话本?落榜和贫穷的读书人就不一样了,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来自有人来。
想起自己那本,不知道能不能有发行的时候。
想了很多,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听着识文的话,轻轻附和几句。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到底可不可行,总归要实地调查过后才清楚。而且,人家只是看中了自己作为画师的价值,自己要提出其他方面的意见,最好要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别人。
仔细又想了想,阳均否定了这个想法,以前她就很讨厌造星的那一套,既压榨选手,又压榨追星人。到了这里,自己竟然还想把它发扬光大吗?不行,绝对不行。
要挽救恒月,绝对还有其他方法。
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许明承休息的地方。
许明承看到识文,询问她:“二姐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识文摇摇头回道:“二姑娘要离开时正巧遇见她,命小人送她回来,人已送到,小人便先行告退了。”说完,她便离开了。
许明承这才看向阳均,他说:“你为我二姐赢了一盆珊瑚,你想要什么作为报酬?”
阳均回答:“小人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不该再要报酬。”她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多次口出狂言而不被当场治罪,是因为许明承。这次危机的化解,也有他的帮助。
“你不要报酬,是因为二姐已经给你了吗?”他走近来,将《折柳图》展开给阳均看。
阳均点点头:“是。”她看向那幅画,许明承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画,不要忘记带走。”阳均伸手去拿,他却没有放手。
只拉了一下,阳均看他表情仍然不变,叹了口气收回手,说:“这幅是为二姑娘所作,我没有带走的必要。我替少爷也画一幅吧?”
他没有拒绝。
她画的是他夜里提灯的场景,灯光将他冷淡的表情映照出一抹暖色。她当时脑子不清醒,觉得他是个好人,只是嘴硬心软罢了。回忆总会蒙上美化的滤镜,但是对她来说,重要的是当时的心情。
自上而下的俯视视角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能明显感觉到画中人是温暖的、静谧的。
仅此而已,除了这份心情,也没有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