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到了靠前的座位上。
狭长的车厢,嘈杂的声音,时不时传来乘务员的叫卖声,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有限。
她将目光移向窗外,风景如幻灯片一样向后推进,她的侧颜毫无保留地倒映于窗户上,玲珑而悬直的鼻梁,柔和的面庞,虽然稍微消瘦了些,但下方搭配着的小巧朱唇,也给白净的面庞增添了些许魅力。
阳光经过镜子折射,晃了晃眼,这是一束从远处山坡透出的光,或许是夕阳的缘故,模模糊糊地照亮她眼睛的周围,一对明眸与光重叠的一瞬,让人感觉叠影般的幻象,朦胧似梦一般。让人不禁下意识地认为余晖的意义便是那一瞬。
她稍微有些失神,泯了泯干燥的嘴唇,向乘务员要了一瓶水。
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一条河从下方横跨过铁路,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曲线,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列车行驶到辽阔的原野,精雕细琢的山巅耸立于夕阳麾下,淡淡的晚霞将整个山的轮廓分明地衬托出来。
她看着山入了神,这是一座多么普通的山,但又多么像记忆中的他,在她眼里,山即是他。只是,山会一直等,但他却不能也无法一直等。
秋天的黄叶是平原的,枫叶却是山里的。枫林似火,可不仅仅只是文章里的词藻,漫山的枫树,是秋天的痕迹,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山里的田也是有收成的,比起平原,山多的不只是果园,还有飒爽的秋风,丝毫没有萧瑟的味道,那些悲秋的诗人,倒该多来来山里,体味下不一样的秋。
他的身影逐渐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这需要一点时间,但回味本来就是悠远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所需的时间便也越来越长。他是个性情天真的男孩,热爱着山间的豪迈,却又向往着城市的繁华。这种性格是常见的,但不常有的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总能将匆忙的农活安排的有条不紊,留出充足的时间学习。他对未来的规划,在她听来总是那么美妙,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又不断地修正着不合理的部分,她与他,相遇了,走近了,倾慕了。直到一个夜晚,她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肩上,悄悄地于繁星前许下芳心。
她那皎美的面庞舒展开来,月牙般的嘴角微微一笑,闭上眼,仿佛体味着回忆的温度,如同叶慈梦中那个倚着火炉打盹的女人。
男孩终究成了男人,当年她目送着男人乘着绿皮火车逐渐远去,轰隆隆的声响敲响了心房的门,从此以后的多少个夜晚,她都在山间眺望着繁星。多少个日月,年华在树木间刻下年轮,屋檐的棱角被风雨抹的参差不齐。距离是挡不住爱人的,小轩窗前,梳妆的女孩正读着男孩的信,他是多么的可爱啊,学着诗人的口吻:我爱着公园的树,喂过广场的鸽,走过城里的人匆匆而过的桥,却只想过天边的星,以及读着这封信的你。
夜幕已悄悄降下,山头已罩满了月光,山谷中的月光却很淡,一点点月色从窗户中挤入,在此刻仿佛一层薄薄的面纱,静静的。
一封情书带走了一个青春,女孩终于落落成人。她走出了山,抬头望去,不是座多么高大的山,她却觉得头顶有片朦胧的云,渐渐地,被日光给拨开来。
当年的老旧绿皮火车,在她看来是多么新奇啊,趴在窗户大呼:我来啦!不知情的路人疑惑地望着这边,她便带着些许娇羞与兴奋踏上了旅途,热情是一种值得珍视的东西,当情含苞欲放,热情便召唤着它破茧而出。
她和男人见了面,男人真的不同于男孩的模样了,褪去稚嫩的目光深刻而成熟,女孩沉浸于这种幸福的美感,男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说着动人的情话,初经世事的女孩又怎禁得住呢?反过来说,谁不爱诗人笔下的温柔乡,描写着梦意与春光。
男人牵着她的走,走过倚满了青苔的石桥,烈日炎炎的夏日,躺于湖边的树影,看一回凝静的湖面,数一数鱼跃的波纹。男人为她穿上时髦的衣装,清新可人的女孩转着圈俏皮地踮起脚尖,刹那间男人的眼里投射出热切的光芒,女孩与男人挽着臂膀。
爱的幸福环绕着相爱的人,用感性的浪花冲破理性的泡沫。两人在一个夜里交换了身体,轻轻地悄悄地,罗曼蒂克的梦与罗曼蒂克的现实相结合。女孩紧紧抱住男人的后背,仿佛这样便能抓住他的灵魂。
女人苦涩地笑了,就是那个时候,她成为了他的女人,曾经甜蜜天真的浪漫,化为如今在一片柔情与泪水的月光中,回味过去。仔细想想,确实,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获取一颗没有被人进攻的经验的心,也就像夺取一座没有守卫的城池一样。男人攻下了这座没有守卫的城池,却如同决策者一样,视之而不惜之。女孩虽然不经世事,但也从男人逐渐陌生的身影和冷淡的目光中明白,他已不需要她的陪伴,又或者说,她从未陪伴过他,曾经的他,是另一个幼稚的人。
她听着男人在饭局间流利地应对着那些老板的话语,也将男人从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扛入车中,多少次男人将生意失败的怒火洒向她,又有多少次男人粗暴地扯掉她的衣服。他嗓子不好,也许是肺不好,总是在夜晚咳嗽,她醒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窗户前,叼着烟,思考着什么。她默默地承受着,不问因果,只求始终。
直到她遇见那个女人的一刻前,她仍相信爱人的,可她穿着奢华的皮草,戴着和他无名指一样的项链,甚至右手用指甲捻着的红本,她知道那个本子,那是她曾经一直等待的信物,如今却被女人甩给男人,放下一句“你看着办”便离去。男人没有说什么,一双不再年轻的眼看着她,她看不见稚嫩与热烈,也看不见成熟与稳重,只有疲倦和黯淡。
她感到恍惚,望着这双曾经亮如明镜的瞳孔,她再也看不清瞳孔中细腻的纹理,可心里所隐藏的伤痕忽然无限地清晰起来,这就如同流淌在河底的一块石头,变化莫测,无法认清它的面目。
她退出了这场博弈,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胜算的,但归程的途中,她还是止不住的流泪,鲜花已经逝去,她爱过谁,又寻过怎样的人。他是戴上了虚伪的面具,还是褪去了伪装的外衣?她感觉自己错了,却又不愿回首。
无论黑暗多么漫长,白昼总会到来,可眼前的黑暗,就真的是黑暗吗?明明便身处白昼,不过是自己躲在了阴翳里罢了。
她固执地思索,渴望将这个故事塞入一个密封的容器,然后用一句简单的定义结束这一切,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干的,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句话,仅仅是句话就够了,并不奢求如何完美。
回到家乡,日子便也逐渐趋于平静,女孩的母亲听女儿来龙去脉地讲述后,没有说什么,只是悄悄地关上了家的门,邻人知道女孩回来了,也从流言中获得了或多或少的信息,有好事者来,看到紧闭的门,也就知趣地离开了,日子久了,这件事也便逐渐被人淡忘了。
男孩的父母还健在,女孩回来后,他们也通过信件了解了事情经过,暗地感慨儿子的背信弃义,但毕竟是亲骨肉,也不好如何指责。邻居的闲话和白眼虽没少受,但女方没有如何地反应,便也很快就过去了。男孩的父母感谢女孩的宽容,便也时常带些鱼肉拜访,女孩推辞,他们便说:“我儿子对不住你,请你别怪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女孩想到夜里偷偷抹泪的母亲,叹了口气,便也收下了。
男孩时常寄钱回来,一次比一次多,后来的数目甚至匪夷所思,父母听从男孩的要求,存进了银行,并拿出一部分包了片果园,雇着人招呼,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安详,却总不听说男孩接父母去城里的消息,这种怪事便成了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女孩时常会去山坡,繁星依旧,却物是人非。
月亮依旧是皎洁无暇,只是山却显得沧桑了许多,映照在月光下,留下疲倦的背影。
蝴蝶在黑暗中栖息着,遇到烛光便会翩翩起舞,但又恰当地保持着距离。飞蛾却奋不顾身地扑向前去,这是勇敢无畏,还是无知无怯。无论如何,陨落是必然的,这一天迟早会迎来,时间只是衡量命运的一根尺子罢了。
噩耗传来时,小山正降下倾盆大雨,不知是对其灵魂的洗濯,还是感伤的泪水,这倒是主观的臆想,但活生生的人,突然间走了。女孩伫立在男孩的家门口,却迟迟不见灵车,甚至连骨灰盒也没见着。女孩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邻居却打开门,“两老去城市了,葬礼在那边举行。”
女孩有些恍惚,感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五味杂粮。她并不愿意流泪,一种奇特的念头涌上心——解脱。她想到了这个词,对她自己如此,她更愿意放下了。奇怪的是,她忽然有种他也解脱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萦绕着她,直到她踏上列车。
灯火阑珊的夜,列车驶入了市区,即将到达终点站,女人站起身来,却又踉跄地扶了扶窗。窗外是川流不息的公路,茫茫人海,也未能寻到自己的灵魂伴侣,但人生,就是一场开往坟墓的列车,你只能坐在座位上。
好的爱情是通过一个人看到了世界,坏的爱情是为了一个人舍弃了世界。而如今,她却不知,是他为了世界放弃了自己,还是自己为了爱情放弃了他。
一轮残损的弯月正挂在群星间,时间如潮水涨落。每当人们追溯青春年华,那些日子就像冬日清晨的雪花,被疾风吹得远去,总归有个故里,没有声音,只有魂灵。
女人下了列车,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女人打了俩的士,缓缓向市郊驶去。
到达的时候,已是旭日东升了,白云已站在天之一隅,晨光为他戴上了霞彩。虽然是清晨,但四周有些过于深沉而安静了,树木虽多,却有种肃杀的气息,暗绿的叶子遮蔽了阳光。
女人缓步来到大门,门上一行公墓字样显得异常刺眼。
寻见了墓,墓上的字却如利刃般刺透心房,审判着无知的残忍。
xxxx年卒,死于肺癌晚期,英年早逝,松涛啜泣,苍天呜咽,哀乐低回。
女人刹那间明白了,两行清泪顺着干净的面庞流落,相顾无言,无处话凄凉。
昨夜星辰微亮,今朝似水流年。
女人小跑离开了墓园,来到最近的商店,里面售卖着祭奠物品。
女人取出准备好的菊花,轻声告诉店员,“请换别的花给我。”这时她注意倚靠于角落的一捧鲜花,鲜艳而神秘,充满着别致的美感。
“那花,我可以买吗?”
“啊?这花可是不详之花,它的花语,不适合祭祀吧。”
女人静静听完店员的叙述。“不,那便是我要的。”清冷的声音透着遗憾,有种令人感伤的基调。
女人捧着花,缓缓地步在路上,往事如溪流淌过山间,流回最初的心田。
女人从包中取出换的那束花,将花放在恰当的地方,然后伫立在原地。
前方,是一座墓碑,刻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最美好的年华她遇到过某个人,又在最美好的年华失去了某个人。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
女人离开了墓园,爱人离开了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