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他,是在草原上,那时我正坐在泉水边与小雨嬉戏,忽而听闻一声细响,回过身来,便见到了碧蓝的天、无边无垠的旷野、牵着一匹瘦马的他。
他来取水,将缰绳系在岩石上,不动声色地越过我和小雨。
他打扮看起来就是异乡人,用厚重的布巾裹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琉璃色的眸子,腰间还配戴一块剔透的石头。
后来我知道,那叫玉,中原人最喜欢的宝贝。
*
我好奇他来自哪里,又要去往何方。
我掬一捧清水小口小口地咽下,问他:“大哥哥,你是哪里人啊?”
他取水的动作微微一顿,侧目淡声道:“中原人。”
我笑:“我看出来了。”
小雨有些戒备地望着他,一直躲在我身后,他不喜生人,额吉失足落入山谷后,我肩起了保护小雨的重任。
大哥哥端详着我,浅笑一声。
我继续问他:“中原人,都喜欢蒙着脸吗?”
他果然将遮住半张脸的布巾取下,露出一张我从没见到过的、十分好看的脸。
我眨眨眼。
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行中风沙难敌,故遮了面。”
他饮下壶中泉水,转身牵了瘦马。
我看向那匹瘦马,马身上悬挂着许许多多物什,我从来没见过。
我追上他,指着一块用好看的布袋包裹起来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他笑了,翻身跃上马匹,朗声道:“一件人人争之、为此断头血流的东西。”
我抖了一下,觉得十分晦气:“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他笑着看我,眼中闪着明光,我也报之一笑,又指着布袋上的绣的白花问他:“那这个呢?这个小白花,又叫什么?”
“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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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走了以后,小雨有些不高兴。
“阿绣,你干嘛要和那个人说话?”
我把自己的小靴子取下,踩进浅浅的湖泊之中,专注地踢水:“哪个人?”
“那个中原人。”
我将系在腰间的外袍拉紧又拉紧:“你忘啦,我以前也是个中原人。”
小雨皱着眉,手中烤着鲜美的羊肉:“这不一样。”
“那个人,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人。”
我赞同地点头:“额吉说过的。”
额吉生前就说过,中原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我算半个中原人,这是因为我还是个婴孩时就被自己的中原父母抛弃了。
我血脉上算是个中原人,实际上和草原人没什么两样。
大家自然而然将我移出了“中原人”这个行列。
“那你干嘛要问他这问他那?”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因为他好看。”
小雨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想了想,把手中的羊肉翻了个面:“我算是明白了,但凡是个好看的男人,你都要凑上去。”
“哪有。”我撇撇嘴,不高兴地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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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小雨回到帐中时,额祈葛早早醒了过来。
他身体不好,前阵子又被野狼咬伤,还在养伤。火光明灭间,他正弯着腰在煮茶。
我风风火火地冲到额祈葛身边:“我来!”
额祈葛笑,将早就煮好的茶递给我:“有客人来。阿绣,把茶送给客人。”
我接过茶,有些愣。
竟是中原的苦茶,清绿清绿的,不像奶茶那般。
我下意识抬头,却对上一双琉璃色的眼眸,那人噙着一抹谦和的笑,端坐于一张木案前,正朝我颔首。
我稍稍一愣随即小步走过去,迟疑地将一碗茶水递给他,看着他一饮而下。
额祈葛走过来,行了一个我看不懂的礼节。
我沉默着把茶碗递给小雨,让他去洗,有些怔然。
又遇到他了。
我想,遇到他,实在是个奇怪的事。
我摇摇头不去乱想,和小雨坐在帐中一侧玩着枯草编的小人,额祈葛就与他谈笑不断。
小雨的枯草小人已经很旧了,我的还很新。
为了争论谁的小人最是好看,我们都要扭打在一起。
忽然间我听到那个人好听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问额祈葛:“两位小朋友,年岁几何?”
“朝格图出生至今已是十五年了,阿绣与他一般大。”
我心中微微一动。
朝格图是小雨的名字,意思是“学识丰厚的人”,我很少听到额祈葛这样叫他。
大家都随我一般,一起唤他“小雨”。
我略略看了一眼那个人,还是觉得,他可真好看啊,像是雪山落下的第一粒雪,又像是黄昏洒下的第一缕光。
我在心中啧啧称奇。
那时候我尚不知道有个东西叫缘分,也不知道缘分也分良缘与孽缘。
我也不知道,拘礼谦和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他实实在在是个恶劣至极的人。
*
额祈葛要出一趟远门。
我和小雨都很舍不得,并肩站在帐外目送,小雨见到他策马离去时眼眶都红了。
大哥哥拍了拍我的肩:“别怕,我会照顾你们一段时间。”
小雨抹着泪水,不语,他依旧在戒备着。
我想转移小雨的注意力,便问:“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却笑得奇怪。
我不知该称呼那是什么样的笑。
有哀伤,有无奈,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的名字,不重要。”
我却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或许只是不愿他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小雨拉着我的手,第一次与他攀谈:“不重要的名字是不是就是说,你是个不重要的人?”
我微微蹙眉,看向小雨。
小雨果然很讨厌大哥哥。
可他没有生气,他点头,琉璃色的眸子含笑:“对。”
“我的确是个不重要的人。”
我把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石头上,上面篆刻着我看不懂的小房子一样的字。
额吉也说过,佩戴写着字的石头的中原人,是最坏、最可耻的那一类。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大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我坐在木案前,尽力把草原上流传最广的传说讲的生动形象。
故事里,神女璧与凡人琅违背整个草原相知相爱,他们还沉浸在爱情之中时,却没想过这是不被期待、不被允许的相爱。
草原的诸神得知以后,誓要狠狠惩罚神女璧。
而凡人琅为了神女璧不受惩罚,自愿接受草原的诛灭。
神女璧却还在期待着两人的未来。
她所受惩罚,不过是消去记忆,成为凡人罢了。
可凡人琅却说:你爱我,却不能作为一个凡人爱我。你不知岁月流逝的苦,不知逐渐苍老的苦,不知柴米油盐的苦。若是你与我一般,最后也只会相恨相离。我不想这样,我要你记住我。
所以凡人琅死了。
他不解问道:“凡人为了让神女记住自己,所以就选择了死亡?”
我点点头。
大哥哥有些疑惑。
他端详了我几瞬,浅笑道:“奇怪的故事。”
话音刚落,小雨忽然嘟囔了一句“额吉”,我转头一看,只见他早就陷入了梦乡。
我沉吟片刻,继续道:“草原上有一座石头庙,历史悠久,是供奉神女璧的庙宇,在那里许下的愿望,包实现的。”
他的眉目掩映在虚幻的火光之间,示意我继续,我看着他笑:”在雪山底下,是古人用石头建起来的,中原人来这里总想去看看,我从来不带他们去。”
大哥哥嘴边弯起一抹淡笑,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压低了声音,瞧着他琉璃色的眸子:“所以大哥哥,你也会相信这个故事吗?”
*
大哥哥留在帐中已有七日之久,我每天都与他说故事,小雨则在一侧打哈欠。
故事繁多,我讲的次数最多的、细节最为丰富的、情节最为丰满的,还是我所讲的第一个故事。
那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我喜欢这个故事。
大哥哥听的仔细认真,时不时会问我几个问题,是个极好的听众。
“阿绣,这个故事你已经讲了很多遍了。”
小雨不满地提议:“换个讲讲吧,你现编也可以啊。”
我双手叉腰道:“额吉和我说的好多我都没有说呢,小雨,你不喜欢听额吉讲的故事吗?”
小雨果然气势小了不少。
大哥哥笑:“阿绣姑娘说的故事,很有趣。”
我骄傲地仰着头,突然灵光一闪,扑到他身前,眼巴巴瞧着他道:“大哥哥,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讲一个,好不好?”
他微微颔首。
”不过,我只会一个故事。”
我连忙说:“那就只听一个。”
小雨皱眉,意有所指:“中原人从来花言巧语,讲故事不是顺口的事?怎么可能只会一个。”
我却高兴地拍拍小雨的肩,欣慰道:“小雨长大了,话都利索了不少。”
他瞬间炸了:“阿绣!”
大哥哥靠在一侧,默默看着我们斗嘴,许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拉住我与小雨的肩:“好了。”
他抽回手,琉璃色的眸子里透着盈盈水光,薄唇亲启:“我要说的故事,很长很长。”
“还要听吗?”
我点头,趁机将小雨攥着我的手抽回来,蹙眉认真地望着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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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所讲述的故事,令人费解又难过,与神女璧的故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家族的悲剧。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无边恨意里的孩子。
他幼小而不知世事,虽然天资聪颖、是个十分厉害的小孩,他的父母却不喜欢他。
或许应该说,他的出生,从来不被期待。
从小到大,与他相伴的,只有一棵梨树、一只小狗和一方窄小的院落。
母亲病死以后,父亲娶了新的妻子,他有了弟弟。
弟弟想要梨花,父亲便砍了他的梨树;弟弟害怕小狗,父亲便屠了他的忠犬;弟弟不喜欢他,他就被赶出了家门。
这孩子离开家以后,在世间每一处游荡,过得还算自在。
可好景不长,父亲突然病危了,死前要见他一面。
所以他回去了。
却面临囚禁虐待和辱骂欺凌。
最后他死了,死在一个梨花盛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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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雨齐声叹息:“怎么这样啊!”
大哥哥笑:“我只知道这个故事。”
我思索一番,又问:“大哥哥,这个男孩是你认识的人吗?”
小雨连连叹息:“中原人如此可怕!自己的孩子竟能如此对待!”
大哥哥沉吟片刻,道:“一个旧友罢了。”
我看了一眼小雨,自然而然道:“中原人向来如此,便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父母,不也是这样?”
大哥哥稍稍愣了一瞬,低低地笑。
他饶有兴致地瞧着我:“阿绣姑娘,其实并不喜欢与我说这些吧?”
*
我原本有个名字,叫晏秀玺。
我觉得难听拗口,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我亲生父母取的名字,所以求着额吉和额祈葛不要告诉别人。
就连小雨都不知道。
最初见到大哥哥时,我就怀疑他不是普通的中原人。
前面说到,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字“玺”,玉玺之“玺”。
这东西人人想要,为它断头流血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但他却随手将其置于一个破布锦囊之中。
不简单。
而且大哥哥居然看得出来我其实不喜欢他,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料到。
我偏过脑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大哥哥好眼力。”
小雨神色一顿,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不再说话了。
大哥哥的指尖敲击在桌案上,他望进我的眼眸。
视线柔和,没有任何愠怒。
良久,他兀自笑了一声。
我却看出了些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