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飘摇,篷船在巨浪的推动下左右起伏,几人紧握住船栏,被强烈的失重感笼罩。
鹿隐靠着船,在宽大衣袍的遮挡下,身后船身伸出数只黑色小手将她紧紧攥住。
白色的海浪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如碎星洒下,在海水中融成一片。
无数金鲛跃出水面,巨大的金色鱼尾在半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弧线,如丛林中的萤火虫群似的梦幻。
鲛人将头从水底探出来,一张张妖异的、似人非人的脸浮在水面上,他们碧色的眸子在夜晚散发着幽暗的光。
如同在雨天草地上撒欢的狐狸一样,他们张开嘴发出歌唱般的啼叫。
金鲛的歌声蛊惑人心,会让人不自觉地迷失在歌声中,船上的几人一边抓着船栏,一边弯着身子,努力的用手臂遮住耳朵,尽力不去听那声音。
一片混乱之中,鹿隐看到那条黑蛟没有被衣物遮盖住的皮肤隐隐透出一点黑色的鳞片,一条细长的黑色尾巴在他身后摇曳。
他眼底露出一丝疯狂的兴奋,下一刻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海面上漂浮着的金鲛众多,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条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的黑蛟。
雨夜狂欢的金鲛完全沉浸在欢愉之中,有几条金鲛靠近了他们的船只,仰着头,眼波潋滟地望着船上的人。
有个男人与金鲛对视,眼神忽而变得迷蒙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翻身跳下船,被旁边几人慌忙控制住。
“你疯了吗!”那个老大扇了男人两巴掌。
男人眼神顿时清明了不少,他一低头就是波涛汹涌的暗色海面,一条人鱼轻扇鱼尾,溅起水花打在船上。
他一脸惊恐,连连后退:“怎么回事?我怎么站在这?”
“不要听金鲛的歌声,也不要看金鲛的眼睛!”
几人背过身去,不再看海面上的金鲛。
鹿隐垂眸,在一众金鲛中未能寻到一张熟悉些的面孔,有些疑惑。
老鲛皇身边的近臣,新一辈的小金鲛,这么些年她也见了个七七八八,这里头一条面熟的金鲛都没有,实在是有些奇怪。
金鲛并非寿命短暂的种族,至少在这几百年间,金鲛一族都是没什么大的变更。
这个境所处的时间至少是在几百年之前。
几百年前……
鹿隐曾经和江玉瓷一起来过一次碧海,那时候老鲛皇刚刚即位,将上一任鲛皇的亲眷下属屠戮一空。
她是踏着同族的尸骨登上那个位置的。
鹿隐和江玉瓷到时,碧海宫殿的人都已经换成了忠心于老鲛皇的下属,之后百年再未变过。
那一天也下了很大的雨,老鲛皇带着族人们浮上海面歌唱,庆祝新皇的诞生。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鲛人们在天明时散去,海面重归平静。
一阵水流拍动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下顺着船身爬了上来,滴滴答答的海水流在船上。
黑蛟手臂钳制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童,带着她回到船上,那孩童奋力挣扎着,身下亮金色的鱼尾拍打着黑蛟的腿。
黑蛟不耐烦地将金鲛女孩丢在地上,女孩因缺水在地面挣扎的幅度逐渐减小,张嘴努力地呼吸着。
带着珍珠般细腻光泽的发丝粘在脸颊两侧,露出一张白净童稚的脸。她片肉,正巧对着鹿隐的方向,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鹿隐。
尽管尚且年幼,却已有七八分将来的影子,鹿隐眯起眼,终于明白这是何时何事了。
这女孩是小时候的老鲛皇呀。
不同于成年后的雍容华贵,此时的幼年鲛皇脸上还是未经世事的青涩,那双碧色的眸子盈着满满愤怒。
幼年时的金鲛还未完全学会人族的语言,因此只能发出尖锐的、恐吓猎物时的啼叫。
黑蛟道:“这条就是金鲛皇族的后裔,很快她的族人就会来寻她了。”
几人一合计,将这条小金鲛用麻绳捆住,每隔一个时辰就舀上一桶海水浇在她身上,防止她脱水。
就这么等了半日,别说来寻她的金鲛了,连鱼都没见到几条。
小金鲛似乎也没了挣扎的意思,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垂眸看向地面,眼神恹恹的。
黑蛟走到她面前蹲下,凉凉开口:“你被她们抛弃了。”
不知她听没听懂,闻言小金鲛似乎也并没多少意外,依旧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尾尖。
“那是什么?”
负责巡视海面的男人震惊开口,几人这才发现在约莫十里外的海面上卷起了巨大的海浪漩涡,滔天涡浪凭空升起十余丈高。
而在漩涡之上,金色的鱼尾交叠环绕,像是海中的太阳,透过海水折射出耀眼金光。
“是金鲛!金鲛来救她了!”
小金鲛闻言眼神闪烁,匆忙望去。
她望着海上凭空而起的高大漩涡,眼底的光转瞬又黯淡了。
海浪之上,金鲛群集,个个手持一柄冰霜凝成的长枪,将长枪高高举起,枪头对准了海面。
黑蛟也看明白了,他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咬牙切齿道:“她们居然真的不要你了。”
金鲛一族格外注重血统,不会容许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若是同伴被捕走,它们必定全力营救。
又或者,将遗留在外的金鲛连同贼人一起全部杀掉。
像是已经知晓自己的下场,小金鲛愣愣地望着天空,金鲛的眼睛都是如海一般澄澈的碧色,但她的眼睛却灰蒙蒙的,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
她居然不是纯血的金鲛!
认识老鲛皇这么些年,鹿隐从来没听说过她居然不是纯血皇室,而且在她的印象里,老鲛皇的眼睛似乎是宝石般明亮清透的碧瞳,不似现在这般浑浊黯淡。
高空中响起一声尖啸,所有的鲛人都将手中的冰枪投掷而下,落在他们的船只旁击起巨大水花。
水枪没入水中,海水剧烈的震颤起来,在船上都能感受到明显的摇晃,无数寒冰柱子从海底延伸出来,于他们头顶交汇。
像是围成了一个圆球一样的牢笼,将他们的船笼罩在其中,死死困住。
为首的鲛人头戴繁琐的珠宝,一双森冷的眼睛睥睨地俯视着海面,她抬起手,张开的五指做了一个收拢的动作。
紧接着是一句吟唱般的金鲛语——
“泯灭。”
冰柱颤动着,开始向内收拢,无数冰柱交叠挡住了天光,像是黑色的天幕降下,不断压缩着他们头顶的空间。
有一只海鸟飞过,收拢翅膀立在一根冰柱上,却在触及冰柱的那一刻,从爪子之下生起寒冰,自下而上笼罩住整只鸟,随即寒冰碎裂,无数血色的冰晶混着羽毛掉落在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