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骨、
终于到了仰圣斋。
方才一路男男女女,对二哥和她围追截堵,自己不仅要应付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许多桃花,还要掩盖二哥听不见声音的事实,虞羡鱼真是比拉磨的驴还累。
她摸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
少女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吸引力。秀发乌浓,唇红齿白,肌肤丰润,琥珀色的眼瞳含着初春嫩芽般的笑意,看一眼便唤起无限美好。
在虞寒仪这般如同隆冬深雪一般寒冷侘寂的少年身侧,她的朝气蓬勃、温柔多情是一段多么截然不同却又亮眼无比的风景。
上已日是少男少女们狂欢的节日。斋内空无一人。
二哥挽起袖口,开始研墨。
她在一旁也是无聊,干脆坐在不远处,捧起一本名山大川图,安静地看着。
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手捧着腮,视线在那些壮丽宏伟的山水之间流连,仿佛自己正置身其中,傲游无限。
待她醒过神来,已是夕阳旁落,霞光晚照,残红如血。
少年在这金红色的霞光之中,白衣乌发,愈发显得清冷皎洁,如一泓水中月色。
既是丹青课,便可绘尽世间百态。
花鸟鱼虫,山川瀑布,江海日月……却不知二哥会画什么。
她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
放下书册,阒然无声,朝着正作画的少年提步而去。
二哥做什么事都是极专注的。
只一眼,虞羡鱼呼吸一滞。
落在雪白画纸上的,是个拥有一头长长的浓黑秀发,披着雪白的斗篷,围着观音兜的女子,如同一尊白玉菩萨误落凡尘。
妖娆柔姿,曼妙多情,虽只一个背影也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一缕乌发垂落,虞寒仪冷白的手捏着笔,正细致地勾画女子及地的长裙。
虞羡鱼这才发现,二哥竟给这女子的裙边画上去不少桃花,粉粉白白,娇艳欲滴,灵动而不失可爱。
少年的笔触温柔而虔诚,像是在通过这一支画笔为女子轻轻托起娇柔的裙摆,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虞羡鱼正看得出神,他却忽然停下了笔。
虞羡鱼一侧眸。
二哥正在看她。
“……好看。”
对上他雪一般清冷的视线,虞羡鱼嗓子一紧,心口一慌,脱口而出。
“好好看。”
搜刮了脑子一圈,发现自己就没有那妙语连珠的本事,只能干巴巴吐出两个字。
短短两个字,却又比那些文绉绉的溢美之词更加生动,热烈,去伪存真。
二哥像是听到了她的话,平时寡言冷淡面无表情的少年,此刻却朝她轻扯嘴角,露出个轻轻浅浅,孩子一般很是满足的笑容。
虞羡鱼呼吸一滞。
她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少年嘴角,那稍纵即逝的笑意不是幻觉,心动得像是看到一束古老的月光落在她心爱的书上。
不知怎的,他笑得越好看她便越发有些着恼,手背在身后,仗着他听不见,轻轻哼了一声:
“二哥,我有时觉得,你就像是这书册里写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壮美而不失朦胧,虚实难测。
绕他身畔,却又难以把自己的声音和情感传达给他,他永远能轻描淡写地把旁人从心上抹去。
始终遥不可及。
她梦呓似的轻轻地说:“世人爱你如爱日月山川,追你逐你,乐此不疲。”
“我是最贪心之人,爱你,更想私有你的爱。”她语气失落,少女心事如花萦怀,却无人可赠,“可我是全天下,最想独占却又最不能独占。”
正说着,她的手忽然被牵住了。
虞羡鱼蓦地一惊,却见一张白玉似的俊脸近在咫尺,眼珠黑沉。
眼睛里面的情绪却是幽深难言,深邃难懂,沉到像是要把人吸进去,骨肉都消融在里面了才肯罢休。
她心惊不已,浑身僵硬。
忽听一道清冷溅玉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因为许久未语,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干哑、艰涩。
“可否……”
“再对我说一次?”他的脸庞压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也压低了。
虞羡鱼眨了眨眼,缓解那种紧绷和酸涩感。
她疯了。
她竟然觉得二哥……想要吻她。
见少年的眼里满是困惑,不似作假,虞羡鱼轻轻吸了一口气,羞.耻得脸颊发烫,还以为那段夸张的表白被他听见了。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轻轻开合的嘴唇上,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缓缓地移开。
身体里不可言说的兴奋、暴.虐感,交织着粘稠、满溢的怜爱,如同一只苏醒过来的巨兽,伏在隐秘处微微抬头。
又被他以强大的意念强行克制下去,锁进囚笼深处。
是最近太累了吗?
虞寒仪抬手,按了一下眉心。
少年的眼神终于从她面上移开,落在她手边的花篮。
花篮装得很满,最顶上搁着一枚白玉书简。
二哥的注意力终于离开,虞羡鱼心下一松。
果然,人的心思都是不吐不快。
经过方才那一番单方面的心迹剖白,虞羡鱼终是长舒一口气。
这才算是彻底地割舍了那些旖旎的、幽暗的、不可言说的少女情怀。
她决定在剩下来的日子里,恪尽职守,好好做他的妹妹。
二哥与她而言,是清风,明月,是师长,是家人。
是不容亵渎的存在。
只要见过、感受过,被他的光辉照耀过,便心满意足了。
至少他们是兄妹,一辈子都会是。
不管走到哪里,虞羡鱼和虞寒仪都是彼此的至亲之人。
他们有着别的红尘男女都没有的,永远斩不断的羁绊。
此刻见他对这书简感兴趣,再加上那画纸上窈窕的倩影,虞羡鱼猜测二哥应是对崔家姐姐有些好感的。
定是圣人禁欲的形象端得久了,方才不过一时抹不开面子,才故作冷淡。
此刻,少女的心中不再有半点醋意,如同天上云朵,松快而柔软,眼眸清亮,看着少年浅浅笑说:
“二哥原是中意崔小姐。”
“崔姐姐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她语气有些揶揄:“二哥是好奇,方才崔小姐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她怕他听不清,还动手比划了一下。
女儿家轻声细语,芳润的吐息一阵一阵儿拂来,只是这令人舒心的桃花清香中,却夹杂着一股陌生的、别的男子身上的甜香。
虞寒仪皱了下眉,油然感到不快。
他握着她的手微紧,想把少女扯入怀中,再细细检查过她的身体,把她身上沾染的旁人的气息,一寸寸剥离干净。
酝酿着阴暗的念头,少年眼眸含笑,稳而不露,看着她柔声说:
“我听不太清。你写下来。”
虞羡鱼讷讷点了下头。环视一周。
既是丹青室,笔墨自是不缺。
回忆一番,崔莹向他吟的是一首情诗,朗朗上口,也颇是好记。
虞羡鱼咬了下笔头,蘸了墨,不多时,轻轻在纸上落笔。
写完便递给少年。
他却没立刻伸手来接,而是垂眸轻扫了她一眼,点漆的眼中乍然亮起满满的笑意,明艳不可方物,如那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眸光流转中勾魂摄魄。
倏地,虞羡鱼面上火烫,脸一下子“唰”!红到了脖根。
便是那递去纸张的手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她也是如崔莹那般,对他怀春的少女。
写下火热的情诗,送给心爱的情郎。
邀请对方与她结下这一生的良缘,两心相同,至死方休。
少年把纸接了过去。
二哥低眸,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她写的字,仔仔细细地在看。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自然有他的影子,却更添几分女儿家的清细、娟秀。
虞寒仪看着妹妹的字,心口如被春风一阵一阵吹拂,无边柔软。
他淡色的薄唇轻吐,循着这一字一字,轻轻念道: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少年音色动人,咳珠唾玉般的嗓,不难听出里面的温柔和清澈感。
一字一句砸落在空寂室内,缠绵悱恻,如床笫之间,情人在耳畔的吐息。
少女丰沛、炙热的情感在空气中荡漾。
明明青天白日,风儿轻拂,虞羡鱼却感到温度升高,喉头发干。
她垂在身侧的指尖蜷缩,止不住地开始战栗。
念到最后一字时,他看了她一眼。
一缕善解人意的春风穿堂而过,轻轻吹开她柔软妩媚的裙裾,露出一截粉白如藕,光洁如玉的小腿。
虞寒仪呼吸一窒。
少年长睫低掩,眸光里的情绪晦涩。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虞羡鱼小腿肚抽筋似的一颤,脚尖绷紧,忍不住趔趄了一下,微微往后一退。
她细白的小手慌乱地压住裙裾,不让春风继续作乱。隔开他近乎于赤、裸,直白的目光。
却不知是风动还是心动?
少女姿色动人,长长的睫毛慌乱地轻颤不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雪肤红唇,欲语还休,含情带怯。
那是海棠吐艳、芙蕖泣露也不及之美。
他扫了一眼便不敢多看,垂着眼,手指微微攥紧。喉结轻滚,耳上红痕蜿蜒而下,一路烧至冷白修长的脖颈。
一时间侘寂无声。
“二哥……”
“我、我先走了,二哥。”
虞羡鱼心脏狂跳,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也低估了哥哥的美色。
深怕自己把持不住,提着裙裾,翩翩然的小雀一般,逃也似的飞离了他。
她心中的鼓点跳个不停。
不知为何……方才觉得二哥很是危险,像是下一刻便会扑过来。
可二哥分明是极清淡,极内敛,比神祇还要无欲无求的性子。
室内,那张薄纸轻飘坠地。
墨已干透。
虞寒仪弯身捡起,又看了一遍妹妹的字,心口满溢的都是欢喜、满足。
他喟叹一声,玉白长指细细将纸对折,折好,揣入怀中。
轻若鸿毛却承载着重若千钧的情意。
烙印了她字迹的情书,是比女儿家皮肤还要柔软、馨香的存在。
被他贴身收起,紧紧贴在少年滚烫、喧嚣、坚硬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