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言外之意温国华听懂了:实在不得已,这手札留不得。
里面没一句讨论国家社会的话,但到了有心人手里,就是要命的东西。
这个年过得很简单,家里不用拜访什么人家,往年的亲朋好友也不会叩你家的门。倒是大姐的对象和沈建国来了。
沈建国回了城,就像鱼回了水里,格外欢快。一下就把一家子逗得哈哈大笑。
父亲见着精神也好了不少,母亲忧愁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第二天,温国华也去给未来的大姐夫和沈建国的母亲拜年。
上午去的姐夫家。姐夫家挤满了人,让温国华有些不适应。
饭后,他去了沈建国家。沈建国的母亲看起来比他母亲还要苍老。看着简陋到几乎什么也没有的屋子,温国华算是明白沈建国为什么说要留在农村了。
初五那天林秋来了。
林秋说是父亲让她来给沈叔叔拜年的。林秋父亲是温楷霖引进门的,但现在已经是他上司了。
和长辈寒暄了几句,林秋便同沈国华聊天去了。
他俩是同学,又在一处长大,自然聊得也多。但无非也就是文学,还有昔日同学们的近况。
走时,林秋偷偷将二十块钱塞在了搪瓷水杯底下。
母亲收杯子时发现了,温国华要去还,父亲喊住了他。
“算啦,人家的一片心意。以后加倍换给人家。”
转眼要开春了,知青们陆续走了。
温国华特意去逛了圈百货大楼,他挑了很久,不是钱不够就是东西不大喜欢,最后相中了两根红头绳。
红红的,很是喜庆。很衬秀秀的脸蛋,他想。想到这,他又有些害臊了。
母亲给黄队长一家准备了些特产,让温国华一起带过去。
温国华当然乐意。可又怕家里不够吃。
“放心,如今你大姐说了人家,你姐夫好歹也是有工作的。”
听母亲这么说,温国华只恨自己还不够能干,不能给家里遮风避雨。
又是火车站,去年是单薄的夏装,今年是厚厚的大袄。
父亲没来,倒是大姐夫来了。大姐夫给国华递了个军大包,说是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温国华什么也没说,大男人的,有些煽情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
他握了握大姐夫的手,又看向大姐,“哥,你得对我姐好。”
“放心,我会的。”
火车轰隆轰隆的,车上几乎全是知青。
去年夏天,车上一片喜气洋洋。如今,倒是沉闷了不少。
前方是什么,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甚至对未来有了隐隐的担忧。
一路辗转,到秀秀家门口时,已经天黑了。
秀秀正在院子里看月亮。见门口冒出的两个熟悉的人影时,她哇的一声哭了,捂着眼跑回了房间。
仲芳婶子听见响动出来了,招呼他俩快进来烤火,开心地喊黄队长接东西。
南方的初春太冷了,湿冷湿冷的。大袄穿在身上嫌湿,脱掉又嫌冷。
一进屋,就暖和了。
秀秀别扭地一晚没出去。
仲芳婶子笑她:“日日盼,夜夜盼,怎么人来了,还躲起来了?”
秀秀不说话。再过两天,她就18了。
秀秀18那天,是个大晴天。
仲芳婶子特意下厨,给她煎了个荷包蛋。
公社还没什么事,秀秀今天也不跟着黄队长到处走,一早起来就坐在窗前照镜子。
她先是跟往常一样编了两个麻花辫,又觉得太单调,刷刷把辫子拆了。然后又编了一根大麻花辫,学着村头的春红,把麻花辫盘了起来。
她看了又看,好是好看,但突然换个样,会不会太明显了?她又把辫子解了,编了两个大麻花辫。只是在右头顶,夹了个红色发夹。
秀秀又摸了摸自己耳垂,不免丧气起来。以前妈说给她扎耳洞,她为什么就怕痛不同意呢?
仲芳婶子敲了半天门,秀秀才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温国华一眼就看出秀秀跟往常不一样。
她穿了身花袄,系了红色围巾,头上夹了个红色发夹。脸上还擦了香,有股若有若无的雪花膏的味道。
趁大家忙碌的工夫,秀秀凑到擦桌子的温国华面前:
“你今天做什么?”
这话问得突兀又不自然。
温国华停了停手,又继续擦着,“和叔一起去看看茶树,听说有些树倒了。”
秀秀老不高兴了。哼了一声,去厨房端碗。
饭桌上秀秀拉长个脸,也没帮妈收拾碗筷,就跑回房间了。
还是沈建国把她哄了出来。
只见秀秀辫子上换了两根红红的头绳,揪着发尾出来了。
温国华一下就了然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头绳,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天,温国华和沈建国跟着黄队长跑上跑下,把整个山头的茶树都看了、摸了。
黄队长摸着枯梢和干皱的树皮,格外沉重,“哎,没想到今年冻雨这么厉害,树死了不少。”
温国华内疚道:“叔,都怪我,要是今年开春种就好了。”
“傻孩子,都说农民靠天吃饭。什么叫靠天吃饭?不就是听天由命嘛。”
回到家,温国华翻着父亲的手札,想看看父亲当年怎么处理的。
刚看到“深耕改土”,沈建国便带着寒风开门进来了。
温国华迅速把书放进了被子。他一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多此一举,对建国还要遮掩什么呢?
但多年来形成的警惕意识,让他下意识这么做了。
他有种做了亏心事的歉疚感。
“看什么呢。”沈建国说。他不是疑问,而是随意说了句话。
“没看什么。”
“去河里抓鱼吗?”
“抓鱼?”
“是啊,秀秀生日,总要吃点好的吧。”
秀秀早在院子里等着了,三人拿着叉子和鱼篓便出发了。
以往秀秀不是走在前头,就是走在温国华身旁。但今天秀秀特意绕到了沈建国旁边,好像要离温国华远点再远点。
温国华知道秀秀为了什么,但口袋里的头绳,错失了时机。
头绳隔着布料,贴在温国华大腿上,硌得温国华心里有些难受。
时机,多么重要。早一步,晚一步,就是天差地别。
河面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沈建国一个叉子戳下去,冰便裂开了。阳光也裂成了几份,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那天下午,他们收获不少。鱼篓里有几条手掌大的鱼和几只小虾。特小的鱼他们放回水里了,夏天,就可以捞大鱼了。
回去路上,碰到了黄队长正从公社出来。黄队长远远瞧了一眼,就知道他们做啥去了。
“爸,你看,我们抓的!”秀秀举着怀里的鱼篓,笑道。
“不错。”黄队长仔细数了数鱼篓里的鱼,又对秀秀说道,“秀秀,你带他们把一半鱼送给老翁吧。”
秀秀不乐意,把鱼篓搂紧了。早知道不给爸看了,她想。
“我的好秀秀,茶树这事还要拜托人家老翁嘞。”
“温国华不是在这吗?”秀秀说道,但眼睛不看他。
黄队长摸了下自己后脑勺,难为情道:“多拜个菩萨多条出路嘛。人家毛主席都说了,人多力量大。”
秀秀才不认为老翁是啥菩萨呢,黑心肝还差不多。
“你一个生产队长在这讲封建迷信。”
“咋地,你要举报你爹啊!”
“哼!”
黄队长从路边扯了两根草,串了一半鱼,递给了秀秀。秀秀不情不愿地领着另两人往另一条路走去。
老翁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只随着黄队长,喊他一句老翁。
听说他祖上是县里的大户,家里还有人在建国前去了台湾。反正这人成分不好,人也坏。
能让秀秀说坏的,大抵好不到哪去。但秀秀有时候也说黄队长坏。
老翁家是个茅草屋。独门独户,掩在树木里。周围没其他人家。
秀秀站在门口喊了半天,也不见老翁出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才见老翁从后山下来。他揣着几个瘦小的红薯,像抱着刚出生的猫崽子一样。
“好啊,老翁,你又去偷红薯了。”秀秀呛他。
老翁脸蹭的红了,说话都不利索了,“小孩子家家的,尽胡说。我这是捡。地里没人要的,我捡来怎么了。”
走近了,他们仨才发现老翁灰头土脸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土。嫩嫩的红薯,更显得他皱巴巴的手只剩一层老皮了。
秀秀声音一下子就软了,把鱼搭在他拇指大的红薯上,“给你。”
说完,秀秀就走了。温国华和沈建国微微颔首,也跟了上去。
回去路上,秀秀还在说老翁坏话。老翁的丑事可谓罄竹难书:偷别人家的鸡死不承认,经常拿队里的粮食,还给她外公写过大字报……
说着说着,秀秀不说了。
她经过了一个破落的屋子,如今大队用来晒谷子的地方,看了半天,说道:“不过他以前上课上得挺好的,队里的告示都是他写的。”
然后秀秀又说起老翁的好来。他把压箱底的洋参给了难产的母亲,让母女俩躲过了一劫;他给村里的娃上课,不收钱;外公走时,他还写了篇祭文在坟前唱了一天嘞。
但秀秀还是不大喜欢老翁。谁叫他贴外公大字报,谁叫他——
秀秀偷瞄了眼沈建国旁边的温国华,不说话了。
夜晚,大家喝着香喷喷的鱼汤,连汤底都被三个年轻人吸溜干净。
照例今晚是要学习的,但秀秀没什么劲头。
这可不像秀秀,睡前仲芳婶子跟黄耀祖说起这事。
黄队长擦了擦泡完的脚,神秘兮兮道:“年轻人嘛,总是有各种心思。”
沈建国学了一会儿就犯困。书对他而言就是催眠曲。他熬不住,索性去睡了。
现在,只有秀秀和温国华了。
煤油灯霹雳一声,闪出火花。但两人都没动静,一个不讲课,一个不听课。
两人的影子映在地上,瘦瘦长长的,都有些寂寥。
温国华又察觉到那两根头绳在硌他了。慢慢的,头绳那块的皮肤有些发烫了。他手伸进去,一把握住了头绳,但怎么也拿不出来。
还是秀秀开口了。
“你,今天没有什么对我说的?”
“秀秀,生日快乐!”
“一点也不快乐。”
“为啥?”
温国华隐隐期待着,不知不觉握紧了口袋里的拳头,又怕她说出他想的那个答案。
“你说呢?”秀秀拿眼逡她。
“我不知道。”温国华低下了头。
“哼。不理你了。”秀秀起身就走。
“秀秀!”温国华也跟着起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做啥子?”秀秀依旧不看他。
“我——”
“我什么?”秀秀看了他一眼,又躲开了。
“我——秀秀,我一直记得今天是你18岁生日。过年在家,我逛百货大楼逛了很久——”
“然后呢?”秀秀眼里有了光,直直地看着他。
“然后,我——我给你买了个礼物。”
“礼物呢?”秀秀神采奕奕,不管温国华掏出什么,她怕是都会开心不已。
“礼物忘在家了,我下次带给你好吗?”温国华怕秀秀看出什么,努力去正视她的眼睛。
“你骗人!”
“秀秀,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