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夏四月初六。
皇乾宫殿前簇着大朵大朵的绣球花,在枝头上开得饱满高贵又葳蕤,一片片拥拥簇簇的淡蓝浅白花叶探出深红宫殿大门,花瓣茂盛圆润,傍晚的黄昏半空照耀,通过浅浅的微光折射在花叶之间。
叶江瑶身着青色官袍,她单手放在皮革腰间,身段挺拔玉立,官帽整齐,顿显玉树临风。
她抬头看着那片绣球花,不免记忆起儿时和哥哥一同观赏绣球花,哥哥说要看到她出嫁的那一刻,给房间布满绣球花。
如今,他来不及兑现承诺,离去的突然,一时之间,叶江瑶的眉宇间透露着淡淡的忧伤。
此时,她伸出手感受微光的照拂,瞥了眼宫殿大门,在日头下,即便是黄昏微光,大门上的乌金钉被照的尊贵内敛。
皇宫里里外外的荣耀是有多少人的鲜血筑成,从云鹤楼案到北麟少主失踪案再到军械案和禁品案,所有的事件都在针对一人。
他们想要得到太祖血脉仁宗皇帝的七皇子下落和双鱼符,哥哥也因“忠”太祖系而丧失生命,大骏四大贵族手握今上非正途得来的皇位秘密,为了活命只能隐忍至今,不得不效忠如今的暮宗。
然而暮宗背地里残暴懒政,日夜酗酒,变得多疑敏感,一边不得不忌惮北麟纯狐族,一边拉拢四大家族虚假示好,分明知晓顾烬尧有谋反之心,却利用他制衡四大家族。分明知晓皇子顾潇能继任,却对亲子多有防备。
这一切,不由让诸多无辜之人成为了牺牲品。
她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知道皇族这么多秘密,倘若知晓,也就能够及时阻止住哥哥,避免成为他们内斗的不幸牺牲品。
“叶江煜~”
顾萝从她身后走过来,她听见声音,当即转身向顾萝行礼,“公主万福。”
叶江瑶不敢抬眼看她,生怕她将自己识破,顾萝却觉着不像从前的叶江煜,从前的叶江煜大大方方,坦荡磊落,绝不会见到她如此拘礼小心。
“好奇怪,你每次见我都在抗拒我,你究竟在怕什么?”顾萝微微蹙眉,探究问道。
叶江瑶抿笑了一下,似是发着无奈的苦笑,“公主殿下与臣有君臣之分,自是不能再似从前那般毫无礼节,宫中眼线甚多,势力盘根错节,臣恐被其他之人抓住什么把柄,损公主殿下声誉。”
顾萝不以为怵,毫不在乎地挽着他的臂膀,大大咧咧欢喜地道:“无碍,我不在乎那些,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叶江瑶咯噔了下,立刻躲闪,连忙作揖行礼:“殿下自重。”
“哼!”身份尊贵的公主从未被一人拒绝过,他叶江煜是第一人,她冷哼了一声后,满脸气呼呼地离开了此处。
叶江瑶这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小叶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拒绝平江公主的美意?”
刚要踏进大殿时,一道邪冷的声音忽然袭来。
叶江瑶转身就对上顾烬尧那双冷厉而阴鸷的目光,心中不免发沉。
他又要作甚?
“小叶大人,你说说看,若是今上下旨赐婚,将平江公主许配给你,你当如何?”顾烬尧说话时带着邪魅的笑意。
叶江瑶狡黠一笑,冷哼了一声:“今上根本不想与四大家族联姻捆绑。”
“你错了。”顾烬尧反驳得干脆,继而带着不怀好意地意图,说道:“一个平江公主足够牵制叶家,今上巴不得撮合此等美意。”
叶江瑶站在此处顿住,暗想顾烬尧若真的请求今上赐婚,她本该身为女儿家如何娶得了公主?终有一天露馅,传到今上的耳里,叶家满门就该被斩。
即便如此,叶江瑶只得淡定自若,眉梢微扬,浅笑道:“都尉大人说的是,能抱得美人归,叶某甘之如饴。”
顾烬尧闻言,兴致勃勃地走到她跟前,颇有欣赏地看着她。
叶江瑶心头一紧,往后退了一步,岂料自己的后背被顾烬尧的手掌揽住,她霎时间惊慌失措,害怕被其他大臣撞见,彼时,顾烬尧暧昧地在她耳边低喃:“我很是喜欢你这股子傲慢的劲。”
“变态!”叶江瑶脱口而出,有些不耐。
顾烬尧颇有回味,嘴角不由勾起一股邪意。
“都尉大人这是在作甚?”
一道清冷的厉声传来,叶江瑶的臂膀就在彼时被生生拉在了来人的身旁,离得近,她能够清晰听见彼此呼吸声,正好与自己紧张的心跳声相互碰撞。
顾烬尧见状,压低了眉目,眼底划过一抹异色,“都指挥使来的真不巧,方才有一场好戏,你居然错过,实在可惜。”
言毕,顾烬尧便倨傲地先行离开,故意留下悬念。
纯狐景澜看着叶江瑶,眸中带有一股担忧之色,关切问:“方才发生了什么,可还好?”
叶江瑶从他身旁挣脱了出来,当即一副避之不及,离他远远的,“都指挥使还是与下官保持着距离,下官好不容易屡破奇案,得到今上认可,不想被人造谣是与都指挥使走得近被都指挥使提拔,从而得罪一帮大臣,令下官左右不是人。”
说着,叶江瑶与他行礼,十分有距离感地转身离开,方才的话对于纯狐景澜来说,听着确实伤心,他并未沉浸这片伤心的情绪中,很快恢复往常那般心思深沉的模样。
天色渐渐昏暗,洁白皎月灰蒙蒙地悬挂在半空,忽明忽暗。
大殿席间坐满群臣,为首的暮宗身旁坐着的是孙贵妃,今日缺席的便有顾萝。
就在大臣之间互相猜忌公主为何缺席时,顾烬尧竟然端着金兰白玉酒壶起身,声音高奋:“今上,恕臣为今上高兴,自行多饮了几杯,如今军械大案终于告破,大理寺的二位大人配合都指挥使探得此等大案功不可没,今上皇恩浩荡,设下今日庆功接风宴,得以能够好好认识三位能才辈出的大人们,是乃三生有幸。”
“臣斗胆,自作主张先与盛京传闻的探案少年叶司直敬上一杯。”
暮宗此刻的脸色拉垮着,群臣见状无一人敢打破尴尬的气氛,他们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恐担今上又会像定时炸弹突然大发雷霆。
他作为今上,自然疑心过顾烬尧的野心,知晓军械案和禁品案皆与他脱不了干系,暮宗利用大理寺与他相互制衡,若大理寺赢得一局,他便会在今日嘉赏,引顾烬尧失了分寸,若是顾烬尧赢了一局,大理寺的棠少卿与叶司直便有降职风险,暮宗可以探案不利为由发难,彼时便削弱四大家族中棠、叶两家势力,如此,左右都能得益。
暮宗果真酝酿出好算计,如今看顾烬尧输得此局,他却表现得纯良不惑,纵使大臣们各自心中有数,知晓顾烬尧藏着的心思,但只要顾烬尧做得好,就没人拿得住他的错处,暮宗自然不好撕破这层脸皮,何况顾烬尧与他皆皇族,传出去有损皇族颜面和暮宗的威信。
不过半响,暮宗沉得黑泥般的脸色忽然绽开了肆掠的笑容,这股大笑让一旁坐着的孙贵妃浑身竖起了汗毛。
暮宗只好配合顾烬尧,心里想必怒极了。
“好,爱卿也好认识认识叶爱卿。”他压着怒意,勉强答应,声音却轻蔑无力。
暮宗既发话,顾烬尧便愈加放肆地来到叶江瑶面前,勾起一番讥诮,叶江瑶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起身与这位身份特殊的幽王之子回一个礼,二人互相饮一杯后,顾烬尧寻个位置坐下,目光阴冷地看向对面的纯狐景澜。
此刻,他的神色之中饱含着嫉妒、敌意、不屑等。
反而,纯狐景澜对着他的目光只有轻蔑,仅此而已。
端看二人,众大臣们已经感受到浓浓的火药味,坐在皇位之上的暮宗现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心里隐隐暗喜。
“恭喜都指挥使破得此案,想必今上已经想好怎么封赏了吧?”顾烬尧开口的声音带着隐隐的不屑。
纯狐景澜轻视了他一眼,对暮宗道:“今上,臣不要封赏。”
正在众臣诧异纯狐景澜为何不邀功,彼时也有不少人暗骂都指挥使假清高献媚,不过是一介佞臣,底下的人露出的目光不免有轻慢、嘲讽、恨意。
轻慢他好好的北麟少主,偏偏一朝回京作为佞臣小人,只要他的金羽卫到哪,哪个大臣都逃不掉他纯狐景澜的布局,他手段高明狠辣,却一贯做派清风和润,八面玲珑千人千面,深得圣心。
恨他心狠手辣,不给人留活路。
“不要封赏?”暮宗狐疑问。
纯狐景澜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顾烬尧,阴阳道:“臣已经是三品大臣,蒙皇恩深受圣心,得来的赏赐诸多,臣只心甘情愿为今上效劳。助今上铲除朝中蛀虫,以正朝纲,回去北麟也好有个交代。”
暮宗龙颜大悦,拍着掌:“好!好!还是北麟少主懂朕。”
说着,暮宗举起杯盏,朗声道:“来,诸位爱卿们,一起共饮。”
此时,顾烬尧脸色变得灰蒙,便是如此正好是暮宗想看到的。
到底只有纯狐景澜能够让暮宗不动怒,底下的大臣们也因此长舒一口气。
饮下一杯后,暮宗脸色又比翻书快,变得阴沉,对纯狐景澜试问:“军械案本就交由你负责,这便是大功一件,如此,那么少主以为,这赏赐给谁才好?”
在暮宗的观察试探下,纯狐景澜一如既往的认真,让人察觉不出他的一点心思,他淡淡回应:“臣斗胆将功劳转让给大理寺少卿棠大人,和叶司直。军械案的确有他们的功劳,若没有他们配合,臣万不能完成任务。”
暮宗审视的目光看向棠溪和女扮男装的叶江瑶,一番心中打量后,倏然哈哈大笑起来,起身来到叶江瑶面前。
棠溪在此时担心极了,忙道了一句:“今上,臣等……”
不等棠溪说完,暮宗就作出不准说话的手势,神情不耐烦,使棠溪心里紧绷了起来。
“叶爱卿,朕加封你为大理寺丞,可好?”
闻言,叶江瑶心头惊了一下,不免生出疑问,为何偏偏加封一个小小的司直,日后怕是要得罪一帮人。
还不等回答,棠溪又多嘴道:“今上,叶大人经验尚浅……”
“你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你让朕赏你什么?”
暮宗此话打得他措手不及,棠溪要说的话忽然噎了下去。
继而,暮宗和颜悦色冲叶江瑶笑着,吓得叶江瑶不知所措。
“爱卿,你探案如神,在盛京传开,如今一看不虚,你当得寺丞一职,日后协助好棠大人!朕看好你们!”
“好了,朕决定了!”
棠溪推拉了下叶江瑶示意,叶江瑶回过神,连忙作缉,“臣遵旨,定不负圣恩。”
就在暮宗欣慰点头后,顾烬尧忽然道:“今上,臣方才看到平江公主与叶大人嬉闹,既然叶大人荣升,自当配得上公主,何况公主早已倾慕叶大人,今上何不赐婚,促成美事?”
纯狐景澜少有露出紧张神色,还不等开口涡旋,暮宗出乎意料爽快答应:“好!朕本就有此意!”
叶江瑶瞬间心如死灰。
“我不同意!”
蓦地,殿内传出女子不满的声音,扑灭了暮宗的兴致。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平江公主神色复杂地来到叶江瑶面前,充满怒意:“叶江煜!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