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一根笔直的竹竿一头黢黑,探进炭火里刨了刨,刨出来一根、两根、三根……一共五根粗细、长短、造型各不一致的“木头”?外皮被烘得焦黄发黑,甚至有点发软。
竹竿子薅着弯弯曲曲的“木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用灰尘将“木头”裹允实了,随后一只手伸出去捡起两指粗的木头交替着拍去上面的余温,这才小心翼翼地扒开外皮,露出了里面雪白的内里。
顶着一脸络腮胡的老乞丐手上抱着黄褐色的酒葫芦,眼神有些呆滞地看着坐在火塘边的少年一脸稀松平常地吃完巴掌长的木头芯,然后将手伸向下一根木头,抹了把脸,第二十三次开口问:
“能不能别吃这木头了?是肉它不香吗?”
崔明折动作不停地捞起脚边的东西,吹了吹后第二十三次解释,道:
“这不叫木头,这叫山药,是花草的根茎,不是树木的根茎。”
“那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老乞丐很是不解,“你都连着吃了五天了!”
崔明折脸上流露出沧桑,吹着热气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是叹气一样。
崔明折:“……我宁愿连着吃五个月的山药,也不想再吃你那费牙的肉。”
老乞丐:“……不识好歹的小家伙,那可是好东西!”
崔明折动作缓慢地剥着山药皮,闻言抬眸看向对面墙上靠着的人,神情自若地问:“那你怎么不吃?”
老乞丐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崔明折收回视线,味同嚼蜡般把几根好不容易挖出来烤熟的山药吃进了肚子里。
距离他离开恭州已经半年了,身上存粮吃完了以后他再次进入了深山老林里开始赶路,吃喝靠天,好在他还是认识一些野果和药材,一身功夫在手,只要避开山林里的猛兽,打些袍子獐子山鸡野兔用来填饱肚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直到一直跟着他的这位大爷吃腻了他千篇一律的口味,开始“自食其力”,于是他的苦日子就来了。
一天四顿都吃肉干是什么体验?
连着被迫吃了一个月的肉,崔明折现在看见树干上趴着的油辣子都仿佛能闻到油脂香。
呕……
就是想吐,没别的。
腮帮子都要吃成肌肉了,崔明折耐心终于告罄。
也开始“自食其力”。
于是靠着辨识药材的本事,他吃了五天的素了。
就是运气确实……
这几天在山里能找到的果腹的东西,只有刚好应季的老山药棍子。
头一天吃的时候简直是美味;
第三天的时候纯粹为了果腹;
今天第五天了,还是山药,人总不能不吃东西吧……
虽然一两天不吃应该饿不死?
看着手上最后一根山药,崔明折郁闷地生出了想绝食的念头。
然后面前递来一只油汪汪的兔子腿……
崔明折哽住了,下意识地往后仰,然后对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那个人的眼睛。
脑海里闪过一个令他心惊的想法:这双眼睛,不像是一个该长满了络腮胡的中年人!哪怕是西域那边老化比较快的男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胡子,假胡子?
这双眼睛,给崔明折的印象便是清澈、无畏、桀骜……
除非这个人脑子有问题,不然不可能是表象出来的年纪。
垂下眉眼,耳朵里听着对方拙劣地哄骗他吃肉的声音,崔明折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醒。
但是贼船已经上了,崔氏子弟,有诺必践,言出必行,就算这个人实际年纪比他还小,到了时间该叫师父还是乖乖叫师父。
门外传来枯枝折断的声音,屋内两个人跟没听见一样地各顾各的。
崔明折隐隐舒了一口气,耳边便传来了一句耳语,“需要帮忙吗?”
崔明折偏了下头,避开了让他脸颊瘙-痒的胡子,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恶意,不清楚来意,随便吧。”
老乞丐挑了下眉,好似从少年嘴里听见这么“随和”的一句话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其实崔明折也看不明白,当时送走他的时候恨不得替他走下山,但是真等他往恭州去了以后,半路上时不时地就能发现那个聚贤寨的人在身后跟着,他走哪他们跟哪,不管是宽阔大道还是羊肠小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一路尾随他的脚步。
但是也想不通他们跟着且盯着他的理由是什么?
要是真是新朝的人,还放他下山做什么?他可不是那几位寨主的对手;如果是图他的悬赏,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救他?
现在把人放走了又装模作样地暗中尾随,算什么?闲得慌吗?
“诶,光吃那东西吃不饱的吧?”
眼前那条兔子腿又晃了晃。
崔明折想叹气,想现在就转身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可惜现在是冬天。
伸出手推着男人手腕把那东西送回去,“不必了,多谢您的好意,我饱了。”
老乞丐看着地上被一脚刨进火堆的皮,苦口婆心地劝道:
“就当是前辈的一点心意,小小年纪天天吃这东西怎么行?没见你都瘦成皮包骨了?得多吃肉……”
崔明折转头看向墙角的蛛网,满脸都是显而易见的抗拒。
这心意——过于油腻了。
也不知道从哪抓来的这么肥的兔子,别是人家院子里家养的?!
“前辈,你在哪抓的兔子?”
老乞丐坐回去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坐好,跷着腿咬了一口,才含糊不清地说:“城里卖的。”
崔明折抬手按了按眉心,“最近的城池……二百多公里?”
“啊……”老乞丐突然觉得嘴里的肉不香了。
“好像是?”
崔明折深吸一口气,决定当没听见,什么城池?什么二百公里来回一刻钟?不知道。天方夜谭。
等安安静静吃完了手上的东西,男人视线往窗外飘了一下,转回来看向少年,道:
“小子,你还要去找你那个不知道在哪的舅舅吗?”
崔明折没有说话,垂着眉眼看着面前的火塘。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聚贤寨里灵珊的母亲赠送的厚厚氅衣,领口和袖口部分都是墨色的皮毛。沉稳的靛青色将少年身上那个本该意气飞扬的少年感压了下去,流露出来的只剩下一双看不出情绪的冷淡眉眼。
老乞丐给他的那颗药给他塑造了一身异于常人强健的根骨,不光治好了身上的伤,疤都不曾留下,当天吃完,第二天就能起来练剑了,连容貌都好似吃了灵丹妙药一样惹人注目起来,当然,这一点崔明折自己不知道。
篝火热切地驱散着屋子里的冷气,但是白日里的火焰照不进那双深褐的眼,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幽深的暗沉。
从宫里出来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去找舅舅,找那位在母亲进宫那年就举族迁徙的韩氏当家人,借韩家的手重新夺回属于他的亡国,属于他的地位。
可是不到一年,那些谆谆教导和声嘶力竭的托付一点点在逃亡中消失,声音随着他的离开天京越远,声音越小。
周围的一切裹挟着他前进,直到身边最后一个人倒下,身后追兵穷追不舍。
崔明折不知道他坚持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他是他父亲劳民伤财的既得利益者,也是那一切降临在天京的战火的旁观者和举薪者!他父皇如果知道他当年偷偷放走了本该处死的那位发小,大抵会生气地给他一巴掌,然后在母亲撇过来的目光下收回手给他罚禁闭吧?
他没有看见那些冻饿而死的路边白骨,从前所见的,是歌舞升平的宫廷与摩肩擦踵的繁华都城,走的是连灰尘都不曾有都通天大道啊——
但是当利刃带着血腥撕开那一张冠冕堂皇的皮,他这一路却只听见他的子民在对他们君王的不得好死拍手叫好……
他终于看见了乱葬岗的尸骨,在他被拉拽着滚下红尘之后。
他自幼□□王心术,学爱民如子,受伦理纲常,但是他做得不好,更不知道他就算真的举旗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就真的不会成为下一个被百姓用血泪拉下来的暴君吗?
崔明折跟着老乞丐这两个月才是彻底摆脱着身后的鬣狗追杀,真真切切地用脚丈量着这片沉寂的山河。
直至黄昏降临,安静地连呼吸声都静默的少年才抬起头来,一双迷惘的眸子看向对面的男人,抱拳拱手,道:
“前辈,我想先看看。”
“看什么?”
老乞丐靠在墙上,跷着腿,眯着一只眼睛看向崔明折。
崔明折说:“去看看这个国家、去看看这个世道、去看看我要走的路。”
老乞丐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意,喝了口酒,打了个酒嗝,问:
“嗝!哈——那你告诉我做什么?”
“劳烦前辈护我一程。”
老乞丐笑了,随口应下。
“可以。”
……等到屋里声音再次归于寂静以后,当夜初雪落下时,一只信鸽抖擞着羽翼从密林里飞出来,往远方飞去了。
等到那一阵振翅声彻底湮灭后,山腰处,猎人们留下的暂居屋里,被拉开一道缝隙的窗户彻底合上,将一切风雪彻底挡在了屋外。
天亮以后,被合拢的窗户从外像是被风吹开了一道缝,但是不多时,窗户“嘭!”的一声从外打开,一道身影跃进来,目标明确地直奔墙角的枯草垛,伸手一按——早就凉透了。
连火塘里的灰堆都是一片冰凉,不剩半丝余温。
屋中人早已远去,但是屋外的人半点不曾察觉。